断刃谷,名副其实。
两道陡峭的赭色山梁在此交汇,形成一道狭窄的、如同被巨斧劈开的隘口,谷底乱石嶙峋,只有一条勉强容两马并行的蜿蜒小道穿过。
此地距离安溪城约七十里,是狄族骑兵南下掠袭常选的隐蔽通道之一。
韩将军率领的伏击部队,已在谷口两侧的山脊后潜伏了一夜。
五百精锐,包括两百火铳营士兵,一百弓箭手,一百五十刀盾手,以及五十名工兵和随行的格物院工匠。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两门被分解后用健骡驮运至此、此刻已悄然组装在预设阵地上的“追风炮”。
炮口指向谷底小道最狭窄的一段,距离经过周密测算。
吴铭和林致远亲自检查着炮身和弹药。这里不是平整的校场,地形起伏,架炮的难度大增。
他们用了特制的可调炮架,配合水平仪,反复调整才确保炮口仰角精确。
“吴先生,林大人,都准备好了。”
炮队队长是个精悍的年轻人,压低声音汇报,“‘轻一’、‘中一’药包各五份,炮弹十发,引信全部检验完毕。观测点已就位,旗语信号确认。”
韩将军伏在山石后,用“窥远肆型”望远镜死死盯着谷口北侧。
根据游骑侦察和抓到的舌头供述,巴特尔麾下一支约八百人的骑兵队,近日频繁由此南下,劫掠后方屯堡。
算算时间,也该是回程或再次出动的日子了。
晨雾渐渐散去,谷中只有风声和偶尔的鸟鸣。
等待最是煎熬,火铳营的士兵们检查着纸壳定装弹和“榴弹”,弓箭手默默数着箭囊中的箭矢。
日上三竿时,谷口北侧终于传来了隐约的马蹄声和嘈杂的人语,由远及近。
望远镜中,一队狄族骑兵乱糟糟地涌入峡谷,人数约在六七百之间,队伍拉得很长,马上驮着鼓鼓囊囊的包裹,还有些驱赶着抢来的牛羊,显然是一支满载而归的劫掠队。
他们毫无戒备,谈笑风生,似乎觉得这偏僻险地十分安全。
“终于来了。”
韩将军眼中寒光一闪,对身边的旗令兵低声道,“传令,放过前队,待其主力完全进入伏击圈,听我号令。”
狄族骑兵的前锋数十骑慢慢通过了最狭窄的地段,毫无察觉。中军主力约四百骑逐渐踏入死亡陷阱。
“炮队预备……”韩将军的声音通过简单的竹哨传递。
山脊后,炮手们最后一次检查角度,装填手将沉重的炮弹填入炮口,倒入“中一”药包,插入药捻。
当狄族队伍的中段完全进入预设炮击区域,尾部也开始进入峡谷时,韩将军猛地挥下手臂!
“放!”
“嗤——轰!!!”“嗤——轰!!!”
两声沉闷如远古巨兽咆哮的巨响,陡然在寂静的山谷中炸开!炮口喷出的烈焰与浓烟瞬间暴露了伏击阵地,但此刻已无关紧要!
谷底正谈笑风生的狄族骑兵,只听见头顶传来恐怖的尖啸,还没等他们抬头,两发黑点便带着死亡的气息狠狠砸落在队伍最密集的区域!
“轰隆!!!”“轰隆!!!”
地动山摇般的爆炸!火光、气浪、破碎的弹片和激射的石块瞬间席卷了数十丈范围!人马残肢混杂着抢来的财物被抛上天空,又血雨般落下!
惨叫声、马匹濒死的哀鸣、惊恐的嘶吼瞬间取代了先前的喧哗!
“敌袭!有埋伏!”
幸存的狄族头目惊骇欲绝,试图组织抵抗,但队伍已乱成一锅粥。
“火铳营!第一轮齐射!”韩将军的命令紧接着响起。
“砰!砰!砰!砰!……”
埋伏在两侧山腰的火铳营士兵冷静地扣动扳机,铅丸如雨点般射向混乱的谷底。
这个距离,正是“迅雷铳”发挥精准杀伤的绝佳射程,每一轮齐射都有狄兵落马。
“弓箭手,自由散射!”
箭矢从更高处抛射而下,虽然准头不如火铳,但覆盖范围更大,进一步加剧了混乱。
“第二发炮弹,延伸射击!目标谷口,阻断退路!”韩将军盯着那些试图向来路溃逃的狄兵。
炮手们动作迅捷,清理、装填、调整角度、点火!
“轰!轰!”又是两发炮弹,一枚落在谷口附近,炸得碎石纷飞,堵住了大半去路;另一枚落在队伍尾部,再次掀起腥风血雨。
“吹号!全军突击!”韩将军见时机成熟,拔出战刀,一跃而起!
“杀啊!”
伏兵尽出,从两侧山脊如同猛虎下山般扑向谷底。火铳营士兵冲锋中换上刺刀或拔出腰刀,与刀盾手一起绞杀残敌。
战斗很快变成了一边倒的屠杀。狄族骑兵在狭窄谷地根本无法发挥机动优势,先遭炮火重创,又遭迎头痛击,士气彻底崩溃,除了少数悍勇之辈困兽犹斗,大部分要么跪地求饶,要么像没头苍蝇般乱窜,被逐一歼灭。
不到半个时辰,战斗结束。谷底尸横遍野,缴获的战马、物资堆积如山。清点战果,击毙狄兵四百余,俘虏近百,仅百余人侥幸逃脱。
己方伤亡不足三十,堪称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韩将军巡视战场,看着那些被炮弹炸出的焦黑坑洞和四处散落的破碎兵甲,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走到气喘吁吁却满脸兴奋的吴铭和林致远面前,用力拍了拍他们的肩膀:“二位先生,‘追风炮’野战首功!此战之后,看巴特尔还敢不敢随意分兵!”
吴铭抹了把脸上的烟尘,笑道:“是韩将军指挥有方,将士用命。炮身无恙,就是这山地搬运,实在不易。”
“有了这次经验,改进炮车和驮载方式就有了方向。”林致远记录着炮弹落点和毁伤效果,“不过,狄族溃兵逃回,巴特尔很快就会知道我们有了野外机动发炮的能力。”
“知道又如何?”韩将军豪气干云,“就是要让他知道,让他寝食难安!传令,迅速打扫战场,携带重要战利品和俘虏,撤回安溪!此地不宜久留。”
当凯旋的部队带着大量缴获回到安溪城时,全城沸腾。断刃谷大捷的消息如同最强的振奋剂,将连日被袭扰的憋闷一扫而空。
顾慎亲自出迎,看到那两门沾满征尘却威风凛凛的“追风炮”和被押解的俘虏,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好!打得好!此战不仅重创敌骑,更打出了我军的威风,打出了新器之利!”
顾慎对全军高声褒奖,随即下令犒赏三军。
当晚,节度使府内举行了简朴而热烈的庆功宴。韩将军、吴铭、林致远等人成了众将瞩目的焦点。
酒过三巡,气氛热烈,但顾慎和几位核心人物的眼神,在火光映照下,却渐渐变得深邃。
“此战虽胜,却仅是敲掉了巴特尔一根无关紧要的爪子。”
顾慎放下酒杯,声音平静下来,“以巴特尔的性格和目前态势,他绝不会就此罢休。正面强攻难,空中袭扰破,分兵掠袭受挫……他接下来,会怎么做?”
韩将军沉吟道:“可能会更加疯狂地制造毒烟、火器,不惜代价强攻一点?或者……动用最后的本钱,押上全部主力,做困兽之斗?”
吴铭想了想,道:“叶院长曾提醒,需警惕狄族狗急跳墙,使用更阴毒手段,或……寻求外援。尤素福那样的西域匠人,或许不止一个。”
林致远补充:“从‘神火鸦’残骸看,狄族模仿改进能力不弱。若他们获得更先进的西方火器图纸或工匠,威胁会大增。”
顾慎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望向北方漆黑的夜空。
他知道,安溪城的压力暂时缓解了,但北疆乃至整个大庆王朝与狄族的这场技术、意志与国力的全面较量,还远未到分出胜负的时刻。
断刃谷的雷霆,是宣告,也是新的开始。
“将捷报和我们的分析,立刻呈报朝廷和叶兄。”
顾慎最终说道,“请求朝廷,加强其他边境关隘戒备,严防狄族从他处寻隙。同时,请叶兄和格物院,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我们需要更多、更好的‘破敌之思’,不仅仅是守城之器。”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坚定:“巴特尔想玩大的?那我们就奉陪到底。看看是他草原狼群的獠牙利,还是我大庆工匠的智慧与边军将士的血性,更能历经淬炼,百折不摧!”
夜色渐深,安溪城的庆祝渐渐平息,但一种更加坚实、更加昂扬的斗志,却在寂静中悄然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