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五年八月,我大爷爷枳壳,与我二伯父瞿麦,抬着轿子,接到一单大生意,送一位安化三甲梁家的老爷去武汉。
路过湖北咸宁的汀泗桥,前面忽然枪声大作。我大爷爷和二伯父,慌忙把轿子抬着一栋土砖房前面的地坪里,问一位老汉:“老乡,前面又是什么人在打仗?”
老汉说:“听你的说话,好像是湖南龙城县的口音。”
我大爷爷说:“正是。”
“我姓陈,老家原来在湘阴县的南湖洲乡。资水河年年发洪水,不晓得淹死了多少人。没有办法呢,光绪三十二年,才迁到咸宁这个地方来。”
一直等到枪声停止,我大爷爷与我二伯父,才准备继续上路。
这时候,走来一位二十多岁的军人,系着一根黄色的牛皮武装带,朝这边快步走,向陈老汉讨口茶水喝。
我大爷爷看到这个军人,好不威武,羡慕地问:“军爷,你能让我摸一摸勒皮带子吗?”
姓叶的军官说:“什么勒皮带,这叫武装带。你摸,你可以摸摸。”
我大爷爷摸过勒皮带子,说:“什么时候,我家里能出一个系勒皮带子的人,我半夜起来,都会高兴得打哈哈。”
我大爷爷和二伯父,抬着轿子,走到中伙铺街上,我大爷爷又说:“瞿麦,你若是能系上勒皮带子,也算是光宗耀祖。”
坐轿子的梁老爷说:“这有什么稀奇?我们三甲梁家,马上就有几十根勒皮带。”
我大爷爷问:“什么人才有资格,系上勒皮带子?”
梁老爷说:“校官,将官。”
什么是校官,我大爷爷不懂,只希望我二伯父瞿麦,机缘造化,至少能当上校官。
哪晓得才过了一年,我二伯父瞿麦,跟着党参痞子,上了井冈山。
我大奶奶慈茹,打听到我二伯父去了井冈山,扯着嗓子,伤心揪肺地哭。
我大爷爷说:“老帽子哎,你哭什么哭咯,凡事要往好处想。过个若干年,我家瞿麦,系着勒皮带子,骑着高头大马回添章屋场,好不威风咧。”
我大奶奶说:“瞿麦是我的骨肉,你这个做爷老倌的,不晓得心痛。”
我大爷爷双眼往上翻,说:“老帽子,你一个人能生出瞿麦?难道我没出本钱?”
我大奶奶被气得哭笑不得,说:“你这个老家伙,越老越不正经,越没规矩,我懒得理睬你这个老流氓。”
公元一千九百四十五年的二月初二,龙抬头的日子,我娘老子泽兰说:“爷老倌,今天出了个大太阳,你何不到春元中学的校门口,卢癞子那里,理个发回来?”
我大爷爷意兴阑珊,剃了个大光头,戴上圆布锁顶黑布帽,正准备回家,邮政所的曾老汉晃着烧焦的扣肉脑壳,喊道:“枳壳大爷,你见多识广,你过来看看,报纸上这个系着勒皮带子的军人,说是龙城县丰乐乡西阳塅里的人,到底是谁呀?”
我大爷爷的眼睛,老是流眼泪,响堂铺厚生泰药房掌柜的九痞子看过,说是得风眼病,见风便流泪。
我大爷爷擦干眼泪,见报纸凳着那个系勒皮带的,模模糊糊,有点像我二伯父瞿麦,便说:“曾老倌,你将报纸送给我,我回去后,让大宝看看。”
青蒿老子一直住新边港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一直住到小栀子满了九岁,青蒿老子对表妹妹说:“堂客们,我要回西阳塅里去。”
杜鹃的母亲、青蒿老子的堂客,枯瘦枯瘦的身体上,深井一样眼眶里,没有睫毛遮掩的眼珠子,突然放出两道闪电,瞬间被把青蒿老子灼倒在地上,差一点滚到孙水河中。
杜鹃母亲像幽魂倩女,幽幽长叹道:“表哥哥,你住在这里,有什么不满意?”
青蒿老子巴巴褶皱的老皮肤上,立刻生出密密麻麻的的痱子,艰难地从地上爬起,一屁股坐在石门槛上,抹着胸口说:
“我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表妹妹,亲爱的老堂客们,做点好事修点德,你不要这么娇气,不要这么煽情,把我吓得三尸暴跳,五魂不归。我只不过是想把小栀子,送到春元中学去读书罢了。”
“表哥哥。小栀子读书就是读书,干嘛要小题大做,吓得我外焦内嫩?”
我大爷爷拿着旧报纸,看到大宝在写作业,说:“大宝,你帮大爷爷这篇文章念出来。”
青黛的大儿子大宝,接过报纸,小栀子伸手来抢,报纸撕成两半,我二伯父系勒皮带的头像,一半飘落在地上。
我大爷爷越老越相信禁忌,心里免不了“咯噔”一下。我大爷爷问:“报纸上这个系勒皮带子的人,是不是死了?”
大宝从没见过我二伯父,实话实说:“牺牲了。”
“牺牲了是什么意思?”
“牺牲了,就是死了。”
“那个人叫谁?”
“叫瞿麦。”
我大爷爷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屁股滑到地面上,双手捂着脸,无声地痛哭。
听到哭声,合欢、青黛、公英一齐奔出来,问大宝是怎么回事。
我母亲泽兰,听到公英的哭声,横搂着我大姐茜草,跳过水沟,蹲在我大爷爷身边,想将我大爷爷拉起来。
我大爷爷最少一百七十斤,几个女人合力拉了几次,都无济于事。
大宝说:“大爷爷,你莫哭,我长大成人后,也会系上勒皮带子。”
二宝说:“我也要。”
小栀子说:“我更要!”
薛破虏岂能甘为人后,说:“我要我要我还要。”
公英的儿子卫正非,还不太懂事情,说:“你们要,我也要。”
我娘把我爷老子喊回来,我爷老子力气大,和表哥芡实,两人合力把我大爷爷抱起,抱回家,放在床上,盖上被子。
我二伯父瞿麦牺牲了,商陆早已告诉了我爷老子。我爷老子只想瞒着我大爷爷,不料今天露了底。
大宝、二宝、薛破虏、小栀子、卫正非,站在我二爷爷床前的踏板上,一齐摇着我大爷爷的身体。
小栀子说:“大爷爷,我向你认错,不该与大宝抢报纸。”
大宝说:“大爷爷,我们五个人,我年纪最大,一点都不懂事,惹大爷爷生气。请大爷爷拿戒尺,打我的手板心。”
我大姐茜草,被大宝抱到我大爷爷的床上,摇着我大爷爷的肩头,奶声奶气地问:“爷爷,妈妈说,请你去吃饭咯。”
我大爷爷说:“宝宝,爷爷不想吃。”
茜草问:“是不想吃,还是不吃?”
“不想吃。”
“不想吃,茜草来喂你。”我大姐说:“大宝哥哥,帮我端一碗饭来。”
我大爷爷生怕茜草饭碗端不稳,把饭菜洒倒在床上,翻身坐起,抱着茜草,下了床。
“茜草,应该这一碗饭,先祭奠你二伯父。”
“爷爷,我二伯父在哪里?”
“他的魂魄,在神龛上。”
“爷爷,魂魄是什么东西?茜草看不到呀。”
“魂魄有时候是一团气,有时候是一缕烟。肉体可以埋在远方,魂魄总会回归故里。”
“爷爷,我把饭碗放在哪里?”
“大桌子上面。”
“我没有那么高,爷爷放上去。”
“好。茜草,你给二伯父磕三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