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几日就到村口。“余大爷冷笑，“商队运货讲究时辰，退不了货。“他掰着熏黑的指甲算，“戚大嫂他们统共六家，能种几亩？剩下的树苗。“
“烂在地里！“老光棍拍大腿乐出声，豁牙漏风，“到时候余巧巧跪着求咱们种！“
油灯“噼啪“爆了个灯花。余大爷的影子投在黄泥墙上，活像头直起身的老狼。
二十里外，余巧巧家的土灶正咕嘟作响。康婶掀开锅盖，炖肉的香气混着菘菜清甜涌出来。元宝扒着灶台踮脚：“婶子，能尝口汤不？“
“烫着舌头！“康婶笑骂着舀了勺递过去。小娃子吸溜着直哈气，油花沾了满脸。
老郎中掀帘进来，鼻尖动了动：“野蕈子放得妙。“他凑近陶锅细看，“配红白萝卜解腻，油炸肉丸添香——军营的方子？“
“巧巧说这叫'乱炖'。“康婶把木盆端上炕桌，“当年在北疆，大雪天吃这个最暖和。“
晏陌迟挑帘进来，肩头落满雪。余巧巧接过他的蓑衣：“窦叔他们到了？“
“在院里跺雪呢。“他鼻尖冻得发红，眼底映着灶火暖光。
六家人挤满堂屋，老窦捧着海碗唏哩呼噜：“这粟米饭浇肉汤，神仙都不换！“戚大嫂往元宝碗里夹肉丸子：“慢点吃，别学你窦叔。“
康婶忽然“呀“了一声：“盐放少了！“转身要去取盐罐。
“正好。“老郎中夹起块萝卜，“病患忌咸淡，这个度刚刚好。“他望着咕嘟冒泡的炖菜，喉结动了动，“要是有口烧酒。“
余巧巧抿嘴笑：“等解药配成，我给您打十斤杏花酿。“
窗外北风卷着雪粒子拍打窗纸，屋里热气蒙了满窗霜花。戚大嫂丈夫闷头扒完第三碗饭，忽然问：“余老蔫他们真要等着看笑话？“
余巧巧用木勺搅着汤锅：“明日商队进村，劳烦叔帮着卸货。“她捞起个肉丸放进元宝碗里，“树苗要泡生根水，得在雪化前埋进育苗坑。“
老窦抹着嘴笑：“让他们笑去！等开春见着咱地里的紫云英。“他打了个响亮的饱嗝，“肠子都得悔青！“
雪夜寂静，余大爷家的狗突然狂吠起来。二十辆牛车碾过冻土，车辕上挂的铜铃在风里叮当乱响。车把式甩着鞭子喊：“余姑娘，你要的五千株苗到了——“
余二爷掀开半扇窗，瞧见灯笼映照下的车马长龙。老光棍提着裤腰从茅房窜出来：“我的亲娘！这得多少银子。“
雪地上，余巧巧裹着棉袍指挥卸车。晏陌迟举着火把照亮苗根：“川柏树耐寒，先堆在背风处。“他忽然转头看向黑暗里窥视的人群，“看够了吗？“
树影晃动，几串慌乱的脚印消失在雪幕中。
……
日头爬上窗棂第三道格时，元宝盘腿坐在炕沿，手舞足蹈地学舌：“余二爷昨儿在村口槐树下嚷嚷——'那丫头订了满山的频婆果树苗，等咱们都不种，看她咋收场！'“他故意粗着嗓子，活脱脱余二爷拄着旱烟杆的架势。
余巧巧捻着针线补衣裳，闻言头也不抬：“让他们等着瞧便是。“
“还有更气人的！“元宝跳下炕，弓着背学余大爷咳嗽，“'等那丫头走投无路，还不得跪着求咱们？到时候非得让她把增产的秘方吐出来！'“他直起腰拍拍胸脯，“我学得像不？“
晏陌迟握着书卷的手顿了顿，墨香混着灶间的柴火气飘过来：“这话倒是耳熟，三年前户部那帮老家伙也这般议论过我。“
余巧巧咬断线头，噗嗤笑出声：“听说你曾把三位大人气得当朝晕厥？“
“谣传。“晏陌迟翻过一页书，“分明是四位。“他抬眼瞥见元宝目瞪口呆的模样，补了句：“敬老归敬老，若遇上为老不尊的。“
“就别惯着！“元宝抢答完，一溜烟窜出门，“我去村头听听新消息！“
余巧巧望着晃动的门帘摇头：“这孩子。“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康婶的大嗓门：“巧丫头快来看！余二爷家的茶碗里泡着活蚯蚓！“
接连三日，村里怪事不断。余大爷蹲在自家菜地解手时，不知哪飞来块石头，溅得他满身污秽；余二爷被疯山羊追着跑过半个村子；更离奇的是，但凡有人说余巧巧坏话，次日准要倒霉。
这日晌午，康婶拍着大腿笑出泪花：“余大爷那张嘴肿得像挂了两根腊肠！“
余巧巧搁下账本，目光扫向缩在墙角的元宝。小家伙盯着鞋尖，手指绞着衣摆：“我。我就是看不惯他们。“
马蹄声恰在此时打破僵局。晏陌迟推开窗棂：“有客到。“
院门外，枣红马喷着响鼻。马背上跃下个西域打扮的年轻人，深目高鼻似刀刻，腰间弯刀镶着鸽血石。他抚胸行礼，官话说得生硬：“余姑娘，苗木商行托我捎个口信。“
余巧巧怔怔望着他异域风情的装束，忽然想起半月前托人从西域购置的沙棘苗。正要开口，却见那人从怀中掏出一卷羊皮纸：“这是新到的货单，请您过目。“
风掠过院中老槐，羊皮纸哗啦作响。余巧巧接过时，瞥见他腕间隐约有道陈年刀疤。
油灯在檐下晃出昏黄的光晕，韩清越翻身下马时，银线绣的鹿皮靴踏碎一地月影。元宝扒着门缝惊呼：“蓝眼珠子！“
“美丽的玫瑰花。“西域商人摘下狐皮帽，卷曲黑发披散肩头。他执起余巧巧的手要行吻礼，被康婶一笤帚挡住。
“是我是我！“韩清越摸着光溜溜的下巴急道，“上回在遂川县城，你还夸我的络腮胡像雄狮。“
余巧巧倏地缩回手：“韩老板？！“她借着灯光细看，青年深邃眉眼褪去胡须遮掩，竟显出几分少年气。
晏陌迟抱臂倚着柴垛，目光扫过商人腰间镶宝石的弯刀。元宝踮脚扯他衣袖：“先生！那人要亲巧巧姐手背！“
康婶攥着笤帚的手直哆嗦：“大半夜的。“她突然扯嗓子喊，“元宝！把后院的看门狗牵来！“
韩清越慌忙摆手：“误会误会！“他从马鞍袋掏出个琉璃瓶，“这是西域的蔷薇露，最配美人。“话没说完，康婶的笤帚疙瘩已砸在脚边。
“我们姑娘清清白白！“老妇人涨红了脸，“你再敢浑说，我。我报官！“
余巧巧扶额苦笑：“韩兄，我们西晋不兴这套。“她接过琉璃瓶转手塞给元宝，“去泡壶薄荷茶。“
晏陌迟忽然开口：“东家还没答话。“他拨开柴垛前的蛛网，“韩老板问你是否喜欢他这般模样。“
寒风卷着枯叶掠过水井。韩清越蓝眼睛亮得惊人：“在我们西域，喜欢就要大声。“
“就像我喜欢康婶腌的酸黄瓜！“余巧巧截住话头，“也喜欢元宝编的蝈蝈笼。“她拍掉晏陌迟肩头的草屑，“自然更喜欢晏先生配的药茶。“
韩清越挠着卷发嘀咕：“酸黄瓜？蝈蝈笼？“忽地击掌笑道，“我懂了！你们中原人管这叫'博爱'！“
康婶手里的笤帚“啪嗒“落地。老郎中从药房探出头：“薄荷茶还要不要？“
晏陌迟垂眸轻笑，转身往灶房走。元宝小尾巴似的跟着：“先生，巧巧姐方才说最喜欢你。“童声被夜风吹散在柴火堆里。
韩清越解下腰间酒囊：“尝尝这个！“他拔开塞子，浓烈酒香惊飞檐下麻雀，“火焰山的葡萄酿。“
“咣当“一声，院门被拍得震天响。余二爷的破锣嗓子穿透门板：“巧巧！你家怎的有西域马？“
康婶抄起顶门杠：“就说睡了！“
“县衙来查路引！“老光棍跟着起哄，“莫不是私通番商。“
韩清越忽然扯开衣襟，露出贴身挂的铜符：“大周商会通关文牒。“他冲余巧巧眨眨眼，“你们村长要查几遍？“
余巧巧拉开门闩，寒风卷着雪粒子扑进来。余二爷举着的灯笼照见韩清越胸口铜符，上头“敕造“二字金漆未褪。
“这位是给宫里送西域珍宝的皇商。“余巧巧掸了掸衣摆，“二爷要查文书？“
人群呼啦啦退开三步。老光棍鞋跑掉一只，跛着脚往黑影里钻。余大爷咳嗽着打圆场：“既是贵客。“
“明日巳时，我要在祠堂见着全村老少。“余巧巧指尖拂过韩清越的琉璃瓶，“商队运来的五千株苗，总得有个说法。“
柴门“吱呀“合拢时，韩清越倚着枣树笑出声：“你们村比火焰山的沙狐还有趣。“他仰头灌了口酒，“方才那个拿笤帚的。“
“康婶是我家人。“余巧巧截住话头，“韩兄若再胡闹，当心她往你酒里掺黄连。“
药房窗纸透出暖光，映着晏陌迟研磨药材的侧影。韩清越摸着下巴喃喃：“那个冷脸郎中。“
“是我未过门的夫君。“
北风骤然停歇，井台结的冰凌“咔嚓“断裂。韩清越蓝眼睛瞪得滚圆，酒囊坠地溅湿鹿皮靴。灶房传来瓷碗碎裂声，混着元宝的惊呼：“先生！您把药杵捏裂了！“
……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老郎中隔着窗棂喊：“晏小子，该泡药浴了！“
晏陌迟合上书卷起身，经过余巧巧身侧时，目光在她与西域客之间打了个转。余巧巧莫名觉得那眼神像极了幼时偷吃麦芽糖被阿娘抓包，脊背不由得挺直三分——她心虚个什么劲？不过是生意往来。
“韩老板屋里请。“她掀开堂屋的蓝布门帘，“康婶，把新做的枣泥锅盔端来。“
康婶应声从灶房探出头，瞅见韩清越腰间镶着红宝石的弯刀，手里陶盘险些摔了。余巧巧接过点心时，被她扯住衣袖低声问：“这西域人。“
“遂川县最大的苗木商。“余巧巧笑着掰开块花生酥，“上回教咱们嫁接枣树的那位。“
茶吊子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韩清越深目映着跳动的烛火：“你要的五年生核桃苗，我亲自挑了三百株。“他从羊皮囊里掏出契纸，“车队初八从玉门关出发，保准赶在春分前送到。“
余巧巧就着烛光细看契文，忽听门外传来泼水声——定是晏陌迟在院里泡药浴。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契纸边角：“劳烦韩老板费心。“
“你我之间何必见外。“韩清越端起青瓷茶盏，腕间银镯撞出清响，“倒是那位晏公子，面色瞧着不大康健。“
余巧巧执壶的手顿了顿，茶汤在盏中荡起涟漪：“他素来体虚，不打紧的。“说着岔开话头，“韩老板尝尝这茯茶，用的是南诏来的。“
话音未落，康婶端着松子糖进来，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余巧巧佯装不觉，捏起块枣泥锅盔：“上回说的沙棘苗。“
“都备妥了。“韩清越从怀中掏出个锦囊，“这是样品，你瞧瞧可合心意。“
余巧巧解开锦囊，十几粒褐色的种子滚落掌心。她凑近烛火细看，忽然“咦“了一声：“这沙棘籽怎的比寻常的大两圈？“
“姑娘好眼力！“韩清越抚掌大笑，“这是从龟兹寻来的异种，耐旱抗风，挂果也比寻常的多三成。“
院中传来木桶碰撞的声响，晏陌迟披着湿发经过窗前。余巧巧莫名觉得后颈发凉，忙将种子收进匣子：“价钱。“
“按老规矩。“韩清越突然倾身，异域香料的气息扑面而来，“余姑娘开口，韩某何时还过价？“
余巧巧不着痕迹地往后挪了挪：“韩老板说笑了。“她拎起茶吊子续水，“方才说有两件事，另一件是？“
韩清越捻着松子糖，琥珀色的眸子映着跳动的烛火：“自然是来看看你。“他咬开糖块，甜香在齿间化开，“上回说的牛乳茶。“
“哐当“一声，院里的药罐子突然翻了。老郎中骂骂咧咧的嗓门穿透窗纸：“晏小子！说了药浴要泡足时辰！“
余巧巧“腾“地站起来：“韩老板稍坐，我去瞧瞧。“
“不必。“韩清越按住她手腕，触到腕间那道陈年疤痕又倏地松开，“余姑娘忙正事要紧。“他起身系好斗篷，“车队的事尽管放心。“
马蹄声渐远，康婶凑过来收拾茶盏：“这西域人。“
“生意伙伴。“余巧巧捡起案几上的沙棘籽，“开春后山那片沙地就指望它了。“
康婶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姑爷泡完药浴就回屋了，晚饭都没吃。“
余巧巧望着西厢房窗纸透出的暖光，忽然想起韩清越那句“气血不足“，心头莫名发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