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大的群众游行队伍,还在街面缓缓涌动。苏俊的手插在衣兜里,手指死死扣着猛子加急发来的电报。
电文寥寥数语,却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他的心底——“南京政府下令,命我部即刻撤入关内。”
一阵尖锐的闷痛骤然攫住胸腔,苏俊闭目沉吟片刻。
刘永福与黑旗军的身影猛地撞进脑海,当年镇南关大捷何等酣畅,到头来却因清廷的懦弱退让,落得个不败而败的结局。
他喉间涌上一股腥涩的气,低声骂道:“难道,今日又要重蹈覆辙?这分明是非战之罪!”
胸中翻涌的愤懑压下了疼痛,
他提笔给老泰山莫老邪拟了回电,字字掷地有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另,白令海峡转运的物资已启航,速寻中苏边境隐蔽处接应。”
电报发出去的那一刻,一个更大胆的念头在苏俊的脑海里破土而出,疯长蔓延。
他要让莫老邪从麾下挑出一批连以上的军官,悄悄派往东北。
去那里的林海雪原间,小鬼子的狼子野心早已昭然若揭,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让这些血性男儿先去冰天雪地里与敌人过招,摸透鬼子的战术路数,攒下真刀真枪的实战经验。
风卷着游行的口号声掠过耳畔,苏俊望着远处飘扬的旗帜,眼底闪过一丝狠厉的光。
他要为将来埋下火种——等这批军官带着东北的风雪与战火归来,等物资顺利入境,他们便能攥紧拳头,给侵略者迎头痛击。
街角的报童喊着号外跑过,报纸上印着南京政府“和平谈判”的论调,苏俊冷笑一声,转身隐入了人流。
他知道,真正的战场从不在谈判桌上,而在每一寸被铁蹄践踏的土地上,在每一个不肯低头的中国人的骨血里。
“先生……先生!” 一直悄无声息跟在身后的警卫小七,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唤了两声,手指轻轻碰了碰苏俊的胳膊:
“时间差不多了,您还得去出席洛杉矶奥运代表团的送行会呢。”
苏俊猛地回过神,
攥着电报的手缓缓松开,指腹在皱巴巴的电文上摩挲了两下,眼底的狠厉与沉郁被他不动声色地压了下去。
他抬眼望向街对面,那处悬挂着“庆祝黄龙府大捷”的横幅,红底白字在冬日的天光里显得有些刺眼。
穿着阴丹士林蓝旗袍的学生,正三三两两聚在门口,脸上带着对远方的憧憬,全然不知这片土地正被阴云笼罩。
“知道了。”
苏俊低声应道,将电报叠了又叠,塞进贴身的衣兜,像是揣着一团烧得滚烫的炭火。
他理了理衣襟,又抬手抹去眉峰间的褶皱,转身时,脸上已看不出半分波澜,只剩下恰到好处的温和。
小七紧随其后,脚步放得极轻,又忍不住低声提醒:“方才夫人派人来,说南京方面也派了专员过来,就等着……”
话未说完,
便被苏俊一个眼神打断。他淡淡瞥了小七一眼,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该见的人,自然要见。该说的话,一句也不会多。”
两人一前一后走回了东陆大学,寒风卷着游行的余声扑过来,苏俊望着那群朝气蓬勃的学生,忽然停下脚步。
他想起方才在脑海里疯长的念头,
想起东北的林海雪原,
想起那些即将奔赴战场的军官——或许,这场远赴洛杉矶的征程,和即将打响的战斗一样,
都是为了争一口气,为了让世界看到,华夏的脊梁,从来不会弯。
苏俊深吸一口气,
将胸腔里翻涌的情绪尽数压下,抬步迈入了‘启思阁’大楼内的戏剧厅——这场为奥运健儿举办的送行会,正在这里隆重举行。
厅内流光溢彩,管弦乐声悠扬婉转,与他方才攥着电报时的沉郁心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主席台上,
端坐的奥运代表团出资方“薇念”董事长莫雨薇,目光轻轻越过台下攒动的人头,竟一眼就捕捉到了入口处那个熟悉的挺拔身影——正是她的丈夫苏俊。
她眼底倏然亮起一抹清亮的光,唇边漾开浅浅笑意,当即起身,裙摆轻扬着快步走下主席台的台阶。
满心满眼都是那个挺拔的身影,她竟丝毫没察觉,身后的黄汉梁正踩着不紧不慢的步子,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一双眼睛在镜片后,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与苏俊。
莫雨薇快步走到苏俊面前,
眉眼间的笑意藏都藏不住,抬手理了理他微乱的衣领,声音轻得像羽毛:“还是来晚了些,不过刚好赶上。”
苏俊顺势握住她的手,指尖触到她微凉的掌心,眼底的冷厉瞬间柔化下来,低声道:“等久了?”
“不久。”莫雨薇摇摇头,目光落在他紧抿的唇线上,便知他方才定是又思虑着要事,却没多问,只笑着转了话头,
“教练与队员们都在盼着你呢,尤其是长春、惠堂他们,说要当面谢你。”
两人这般旁若无人的默契对视,落在身后黄汉梁的眼里,他嘴角的笑意淡了几分,抬手轻轻咳嗽一声,刻意打破了这份亲昵。
黄汉梁清了清嗓子,
快步上前,脸上重新堆起那副八面玲珑的笑意,对着两人拱手道:“苏院士,莫女士,好一对璧人啊!”
莫雨薇这才察觉身后有人,
微微侧身,礼貌性地点了点头,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苏俊握着她的手没松,目光淡淡扫过黄汉梁,语气听不出情绪:“黄次长有何指教?另外,黄次长我的院士,已经被南京中央科学院取消了”
黄汉梁搓着手,尴尬的笑着,“在南京便听到莫女土为奥运健儿一掷千金,宋部长得知后十分赞赏,特意让我转达——若是莫女士有意投身国民经济建设运动,政府方面定当大开绿灯,给予最优厚的扶持政策。”
他话锋一转,
意有所指地补充道:“毕竟,单凭个人之力兴邦救国,终究势单力薄。若能与政府携手,方能事半功倍啊。”
苏俊闻言,
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笑意却未达眼底。
他握着莫雨薇的手微微收紧,
目光扫过黄汉梁那副八面玲珑的模样,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遍了附近几尺的范围:“黄次长这话,怕是说反了。”
“哦?”黄汉梁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故作讶异,“苏先生何出此言?”
“国民经济建设运动,若真能惠及黎民、强我华夏,自然是好事。”
苏俊抬眼,目光越过黄汉梁,望向台下那群穿着运动服、眼神清亮的健儿,
“可若是借着‘建设’的名头,行争权夺利、妥协退让之实,那这样的‘扶持’,莫说雨薇不屑,便是我苏俊,也嫌脏了手。”
黄汉梁脸上的笑容僵了僵,眼底闪过一丝厉色,却又很快掩饰过去:“苏先生此言过重了,南京政府……”
“南京政府的心思,”
苏俊打断他,语气陡然冷了几分,“黄次长心里比我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