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尚未大亮,可先前的动静,仍惊扰不少来往朝臣。
眼见动静越发大,可舆轿里仍一片死寂。
刘莽瞪着一双环眼,满脸不悦地看着面前这顶“寒酸”的轿子,以及轿前那位因躲避马车溅起的泥水而略显狼狈的轿夫们。
他身为京兆府衙都尉,驻守帝都,平日里对皇城内外的人事儿都一门心思门清。
今日,自然也是认出太傅轿撵,这才依父亲之言出声挑衅......
可奈何,太傅根本不接招!
刘莽有些焦急,下意识看向父亲。
他这副无措的模样落在刘广眼中,心中霎时便是一叹——
若非昨日陛下密诏他们几个旧臣入宫,谈及太傅剪除世家的手段令人震惊,言辞间颇有忌惮之意。
他素来低调行事,也不会吩咐儿子试探一手。
可这孩子,仍是这样沉不住气!
此试探,非彼试探!
这是御道,又不是沙场,直接撞上去呵斥有什么用?
这么多人瞧着,不是留人话柄吗?
不过事已至此,苛责无用,索性将计就计......
刘广抬眼,脸上并无多少敬畏,反而有种“你挡了我快马加鞭上朝的路”的恼火,朝着与马车相撞的另一侧舆轿而来。
寄奴的轿夫都是经数卫们精挑细选出来的人,见过风浪,此刻虽惧,却也谨守规矩,护在轿前。
横街不宽,两方车驾这一堵,后面陆续到来的官员车马便慢了下来,一时有些滞塞,低声议论四起。
许多目光都投向了这里,有好奇,有担忧,也有隔岸观火。
如此多的关注,轿中人稍作沉默,到底是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掀开轿帘。
一道清癯身影出现于众人眼前。
只是他没有着急说话,只是朝着身旁的小九吩咐一句,小九立马点头,趋步上前,对着刘广刘莽父子俩方向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扬声道:
“刘将军,刘都尉,今日融雪,轿前路滑,舆车本就行的不如马车快,下人躲避不及,惊扰了将军车驾,还请将军海涵。”
“如今既是上朝,莫误了时辰,还请将军先行。”
这番话,既点明了是对方车快路滑导致,又把“惊扰”的责任轻轻带过,更以“莫误时辰”为由给了对方一个台阶。
姿态放得低,道理却占着,也堵住了对方继续发难的可能。
父子俩所预想中御道吵嚷争斗,闹至御前,陛下‘顺势’惩戒太傅之事,竟一点儿也没发生。
一招仿佛打在一团棉花上一般,毫无水花。
刘莽闻言,粗重的眉头拧了拧,更添不满。
刘广年长老辣,倒比儿子稳重的多,虽是武将,却并非全然无脑。
对方现在客客气气让路,又识礼数,他若再纠缠,反倒显得自己无理取闹。
几息犹豫,刘广到底是重重哼了一声,目光扫过舆轿前的那道,似乎想穿透轿帘看清里面人的表情,最终瓮声瓮气道:
“太傅如今之为,倒瞧不出祸害世家之的卑劣手段......既然太傅客气,那本侯就先行一步了!走!”
他一挥手,车马仆从再次行动起来,从轿旁有些蛮横地挤了过去,车轮碾过积水,又溅起一片泥点,有几滴甚至落在了清癯青年的衣摆之上。
小九一下脸色剧变,狠声道:
“主子,这刘广刘莽也太过无礼!我现在就去……”
“不必。”
清癯青年淡淡打断,声音听着还有些饶有兴致,与难掩的惬意:
“路滑,意外而已。”
“武威侯心急国事,可以理解。”
小九满头雾水,挠着头不知道主子到底在说啥——
这,这有些不像是主子的脾性呐?
小九茫然,清癯青年却不茫然,反身重返轿中。
轿子缓缓再起,原本堵塞的街道,顿时通畅起来。
为父亲策马的刘莽本就带着一股未散的怒气,待抢先驶入宫门,又发现那顶青色舆车追了上来,愈发不痛快。
宫角停马,刘莽动作粗鲁地跃下马车,沉重的战靴踏在湿润的青石板上,发出闷响。
旁人不知这‘太傅’的来历,他们却知道的清楚——
不过是一个出身卑贱的寄奴,今日纵使是让了道,可其下人言语中的指责,也让他觉得折了威风。
刘莽心头那股在太傅那里未能尽数发泄的憋闷,此刻像一团烧着的炭,灼得他五脏六腑都不舒服。
偏偏,父亲又似乎没所觉察,径直走进侧殿之中侯宣待朝,没能管的上他。
刘莽正烦躁间,一个捧着拂尘、低头疾走的小太监或许是想避开这位面色不善的将军,脚步略显匆忙,不小心在湿滑的路面趔趄了一下,虽未摔倒,但手中拂尘的麈尾却轻轻扫过了刘莽腰间佩刀的刀鞘。
这本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
然而,刘莽正愁怒火无处倾泻,此刻如同找到了绝佳的泄洪口。
他豹眼一瞪,不等那小太监惶恐告罪,蒲扇般的大手已猛然挥出!
“狗奴才!没长眼睛吗?!”
怒骂声中,夹杂着清脆的掌掴声——
“啪!”
小太监被这毫无预兆的一记耳光打得整个人歪向一边,踉跄好几步才勉强站稳,手中拂尘脱手飞出,掉在泥水里。
他半边脸颊迅速红肿起来,嘴角渗出一丝血痕,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瑟瑟发抖,显然是极为识时务的人。
周围的宫人、侍卫,乃至陆续下车准备上朝的官员,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暴戾一幕惊得鸦雀无声,一时竟无人敢拦。
直到有个慈眉善目的年长内侍从内殿出来,挡在小太监面前,连声告罪,这才算是解了这尴尬的场面:
“刘都尉,小允子入宫没多久不懂规矩,若有何不对,请您看在杂家的面子上,宽恕一回......”
宫禁之内,殴打内侍,即便对方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太监,也是极为失礼之事。
但刘莽余怒未消,反而觉得这一巴掌下去畅快了些,他恶狠狠地瞪了那抖成一团的小太监一眼,又上下打量几眼身形已有些佝偻的年长内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你这没种的东西,有什么面子?自己都管不了,你还有胆管旁人的事儿?”
这话难听到了极点,饶是年长内侍,一时也如芒在背,觉得万万人在看着自己,分外有些抬不起头,只能一遍遍为自家义子求饶。
不过好在,满朝禽兽,还有一人站出来为他们讨饶。
落后一步的清癯青年上前,也如年长内侍挡在小太监身旁一般,挡住年长内侍,朝刘莽招呼道:
“刘都尉原来在此处,我正有事寻你,咱们不妨借一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