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少岳夫妻,尤为震惊。
景少澜张了张嘴,下意识上前一步,叫了声:“母亲!”
瞬间,眼眶就红了。
杜氏目中无他,小小一支笔,湘妃竹的笔杆托在她指尖。
曾经无数次,红袖添香,夫妻和睦的画面,也都发生在这间书房。
令国公面上表情亦是平静,心中却一片颓唐。
杜氏会有此一求,完全在他意料之中。
不是他就有多了解杜氏,而是因为他一直知道杜氏是个进退有度的聪明人,今时今日,此等处境之下……
她唯有求去,才能保障她与儿子的利益最大化。
而他,必然被舍弃。
其余三人中,孟氏尤为不理解。
同为女人,她现在面临处境比杜氏还要艰难,她也从未想过和离,甚至如果景少岳要与她和离,她都会不惜一切挽回,只求能继续留在夫家。
而杜氏——
杜氏甚至连个像样的娘家都没有。
当初杜氏嫁过来,令国公看她的面子,给过她家一些恩惠,也在官场上扶了她娘家兄弟一把,但杜家的底子浅薄,一时的扶持,也带不了他们鸡犬升天。
现如今,二十多年过去,杜氏父亲故去,杜家家主早换成和她并不亲近的异母哥哥,她自己又十分拎得清,没有无底线的帮扶,就导致和娘家只剩一层面子情。
她难道不知道,和离对她意味着什么吗?
孟氏心中惊疑不定,用一种复杂至极的眼神看着杜氏。
令国公目光落在蘸了墨汁,显得十分莹润的笔尖上,压在桌面的手指蜷缩了下,迟迟未动。
杜氏望着他,轻轻叹气:“国公爷您为一家之主,要权衡利弊,保全对家族更有利的儿子,无可厚非,妾身也能理解。”
“您是大哥儿的父亲,亦是妾身的夫,妾身的天。”
“今日您为家族未来,选择做一个合格的大家长,但于妾身而言,却再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好夫婿。”
“妾出卑微,身如浮萍,全心全意倚靠着自己的夫婿过活儿。”
“既然利字当头,您已做下抉择,弃了妾身……”
“那索性就一次断个干净。”
“妾身虽卑微,亦有自己的一分傲骨,无法忍辱负重,继续吃下这碗夹生的饭。”
杜氏语气,是一如平常的温和平缓。
她嫁予令国公二十余载,一直都是如此,身边的所有人都没见她对任何人红过脸。
除了——
今日!
景少澜听着母亲的述说,心绪慢慢平静,紧张攥着的拳头也逐渐松开,终究没再开口劝阻。
时光在静默中缓慢流逝,直至夕阳西斜。
残阳的余晖越过墙头,照上窗棂,铺了一片血色在展开的宣纸上。
令国公抬手,接过狼毫。
笔尖墨渍已经干涩,他重新润笔,落笔时却不再滞涩。
洋洋洒洒,写就和离书。
画押,用印。
一气呵成。
“多谢国公爷成全。”杜氏温婉一笑,上前收走和离书。
令国公手上还拿着笔,垂眸坐着。
景少岳自知一切皆因自己而起,虽然父亲权衡利弊,选择保全了他,但因此叫他舍弃掉宠爱了二十多年的娇妻幼子,老头子心里不好受,肯定要迁怒。
此刻,他已跪得膝盖又麻又痛,却忍着一声不吭。
杜氏将纸面墨迹晾干,折叠收好。
她再度上前,重新展开新纸:“于国公爷而言,妾身是外姓人,世子爷是您亲骨肉。”
“国公爷在妾身与他之间,舍弃妾身,妾身无可指摘。”
“但是澜哥儿,他也是您的亲骨肉,您却再不该厚此薄彼。”
“世子爷品行堪忧,妾身信不过。”
这话,又是直接骂在景少岳脸上。
景少岳眼神阴鸷,可是当着令国公的面,他强忍着没有发作。
杜氏全然无视他,不卑不亢对令国公要求:“所以,请国公爷将今日诸事始末,白纸黑字,留下证据……”
话音未落,景少岳忍无可忍,怒喝一声:“不可能!”
情急之下,他扶着膝盖踉跄站起,两步扑到令国公案前,双手撑着桌案,咬牙道:“父亲,他们母子恨我入骨,您休要听这女人蛊惑。”
“您信不信,您今日给他留下墨宝,明日她就能拿着去敲登闻鼓。”
“扳倒儿子,抢夺咱们国公府的爵位。”
“什么分家,什么和离?”
他愤然扭头,恨恨瞪向杜氏:“都是你这女人以退为进的手段!”
“你先佯装大度,叫我父亲对你有愧。”
“然后,哄骗他心软,给你留下亲笔证词。”
“伪装这么些年,你的狼子野心终于藏不住了?”
杜氏似笑非笑。
她无视景少岳的挑衅与叫嚣,只冲令国公扬眉:“国公爷您看见了,我们母子这还什么都没做呢,他就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我们。”
“今日,一旦我们母子无权无势踏出这道府门,谁能保障我们母子的人身安全?”
“我们母子,以后就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妾身今日,为着国公府的名声,已经咽下了天大的委屈,现在只想替我儿求道保命符罢了。”
“澜哥儿也是您疼了二十年的孩子,这要求,过分吗?”
“你这是血口喷人!”景少岳怒极。
他确实今日之后,就绝容不下杜氏母子了,可杜氏当面将这些话挑明,他还是恼羞成怒。
他头次知道,看似温温柔柔与世无争的杜氏,步步为营算计人心的手段如此厉害。
先用一招以退为进,逼老头子签下和离书。
再利用老头子舍弃她的愧疚,趁热打铁,还想白纸黑字,留下足以扳倒他的把柄!
简直,可恶!
这么些年,他是被这女人温良贤淑的外表骗了,以为他们母子对他构不成丝毫威胁,否则——
早就想方设法将他们母子除去了。
杜氏依旧不屑理会于他,话只对着令国公说:“今日之事,于我而言,非但不光彩,一旦泄露出去,甚至还是灭顶之灾。”
“我们母子,卑微只求自保,这样也不行吗?”
“国公爷若是当真偏心至此……”
“今日就在这里,一条白绫,一把匕首,直接将我们母子灭口,自然一了百了,也省得以后再脏了您引以为傲的长子的手。”
这番话,可谓讽刺意味拉满。
“你!”景少岳语塞,想要暴跳如雷动手,当着老父亲,又不敢。
令国公不语,随手将面前空白纸张抚平。
景少岳大惊失色,扑上去,大半个身子都挡在宣纸之上:“父亲,您休要被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泼妇伎俩蒙蔽,这封书信,不能留,它迟早会毁了儿子的。”
既然都为他让步了,那何不就护他到底?
说到底,他还是舍不得他的娇妻幼子!
令国公疲惫叹了口气,他目光凉凉看着面前近乎失态的长子:“白日你做的事,还有外人瞧见了。”
景少岳如遭雷击,浑身血液仿佛都瞬间凝结。
他面上表情,寸寸皲裂,化作惶恐。
令国公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而且,若你对你弟弟真的全无恶意,现在又是在怕什么?”
“我……”景少岳嘴唇蠕动。
对上令国公审视的目光,他不堪压力,视线下意识闪躲。
心里乱的很,在猜瞧见他龌龊行径的究竟何人。
若是政敌家里的人,老头子应该不会这般镇定,可不管是谁,这都是个把柄,会扰得他以后都不得安生。
令国公提笔,又将今日事情经过以书面形式留存下来。
依旧是画押,用印,并且这次他自行吹干墨迹,自抽屉里取出一个信封,将证据折叠装好,并且用火漆封好。
“只要老大安分守己,不对老五下手,这封信便永不见天日?”将信封递出去前,令国公看着杜氏眼睛,还是先要了一个承诺。
杜氏平静举起右手三指:“我发誓。”
虽然她是受害者,但这封信里内容一旦公开,她依旧会成为众矢之的,被冠上红颜祸水之名。
公开今日这桩丑事,其实等同于叫她和景少岳同归于尽。
同时,景少澜作为她的儿子,也要遭受世人的非议和指点。
她自己的名声还是其次,但目前来说,确实没到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地步。
令国公交出信封,斟酌着又道:“我虽写了和离书,但为防外人胡乱揣测,你我和离之事暂不对外公开。”
说着,他才终于看了眼宠爱多年的小儿子,又道:“对外,就说是他兄弟二人起了冲突才闹的分家,你只是陪澜哥儿搬出府去暂住。”
突如其来的分家,外人总会有所猜疑。
正好,白天景少澜狂揍景少岳的事,现在肯定已经在勋贵圈子里传开。
当然,景少澜纨绔之名在外,白天又是他单方面暴打景少岳,传来传去,他少不得要顶个不敬长兄的名声。
虽然,这点名声,伤不到他根骨,但——
归根结底,还是牺牲他的名声,来保全了景少岳。
令国公之所以痛快将杜氏要的两份手书都给了她,就是为了铺垫,提这个要求。
否则,他不好开这个口。
明面上看,是杜氏得寸进尺,趁火打劫的一再对他提要求,实则……
这只是夫妻二人之间掩藏了硝烟的一场博弈!
? ?一更。
?
杜氏:和离!你儿子归你,我儿子归我。
?
令国公:妻离子散,我好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