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敬一声断喝,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地钉在了济世堂门口,孙神医!那可是连当朝相爷登门拜访,都得看他脸色的杏林圣手!他怎会出现在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医馆?
“好大的口气。”孙敬身后,一名年轻弟子用鼻子哼了一声,满脸皆是轻蔑,“诊金一文,药费按本钱算?这种江湖骗术,也就骗骗这些无知愚民。”
柳莹不见慌乱,反而唇角噙着笑意,迎上前来,她对着孙敬盈盈一拜,嗓音清亮如玉珠落盘:“孙神医大驾光临,济世堂蓬荜生辉。”她身姿优雅,不卑不亢地让开了门口的位置,“是真是假,神医入堂一观,立时便知。”
“我们不仅请您看,更要请这满街的父老乡亲,一同来看!”柳莹手腕轻抬,身后伙计们得令,数张八仙桌与长凳被“哐哐”几声摆在街心,阵仗铺开。紧接着,雪白的宣纸、乌黑的墨锭、崭亮的铜镇纸被一一呈上,竟是要当着全街坊的面,行医问诊。
“来人,为孙神医奉茶。”这般光明磊落,反倒让孙敬挑了挑眉,心中那点疑虑去了三分。
他不再废话,一撩衣袍,径直在首席落座,“开诊!”
对面回春堂门口,那山羊胡掌柜刚被扶稳,瞧见这阵仗,气得倒抽一口凉气,差点又厥过去。
他指着对街的孙敬,手指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破口大骂:“反了天了!那老不死的玩意儿,竟给一群穷鬼当街看诊?他不要脸面,我们回春堂还要呢!”
“掌柜的,不好了!客人都跑光了!”伙计看着空荡荡的药铺,欲哭无泪。
原本排队问诊的病人,此刻已将济世堂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第一个被扶上前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她咳得撕心裂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神医……我这咳嗽……在对面瞧过,一副药就要三百文……我实在吃不起啊。”
孙敬眼皮一掀,两根枯槁的手指搭上老妇腕脉,闭目凝神,片刻,他睁开眼:“风寒入里,陈年旧疾了。”他提笔“刷刷”写就一方,递给柳莹, “按此方抓药,一日一剂,七日可愈。”
老妇千恩万谢,颤巍巍地挪到柜台前,声音都带着抖:“这……这药得多少钱?”
柜后的伙计算盘打得噼啪响,抬头朗声道:“七副药,共计三十五文。”
“啥?”老妇人当场愣住,以为自己老耳昏花,对面一副就要三百文,这里七副才三十五文?
“老人家,您没听错。”柳莹笑着上前,“我家东家有令,凡来济世堂看诊,诊金只取一文,入功德箱。药材分文不赚,按本钱收取。”说罢,她亲手取来一文铜钱,当着众人的面,“当啷”一声投进柜台旁那个巨大的红木功德箱,“这是您的诊金。”
这话一出,围观的人群彻底骚动起来。
起初是窃窃私语,接着便有人不敢置信地大声问了出来:“七副药才三十五文?俺没听错吧?”
“那功德箱……真是给诊金的?”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人群才真正沸腾,无数双眼睛里燃起了希望的火光。
“神医!求您给我瞧瞧!”
“还有我!还有我!”
百姓的热情被彻底引爆,队伍瞬间排到了街尾。
孙敬那两位弟子,起初还端着架子,此刻见老师忙得额头冒汗,也只得黑着脸坐下帮忙,可越是诊治,他们心中越是震动。这些病患,多是积劳成疾的小病,本不难治,却因药价高昂,硬生生拖成了顽疾,一副药,就能榨干他们半个月的口粮。
二楼雅间,苏晚晚倚窗而立,将楼下百态尽览,萧衍施施然剥好一瓣蜜橘,递到她唇边:“阿姐这招釜底抽薪,用得妙。”
“这只是开胃菜。”苏晚晚嚼着蜜橘,眉眼弯弯,像只狡黠的猫儿,“真正的大鱼,还没上钩呢。”
话音未落,一辆镶金嵌玉的华贵马车,嚣张地停在了街口。车帘掀起,一位头戴紫金冠的锦袍公子,在两名美婢的簇拥下走了出来。他脸上冒了几颗痘,却做出天塌地陷的表情,用丝帕掩着口鼻,满眼都是对门口长队的鄙夷。
“什么腌臜地方,一股子穷酸气!”此人正是吏部侍郎的宝贝疙瘩,张公子。
回春堂掌柜一见此人,如见救星,连滚带爬地迎上去:“哎哟!张公子大驾光临!快快,里面请,小的给您备了上好的龙井!”
张公子一脚将他踢开,径直走向济世堂,“本公子听说,孙神医在此坐镇?正好,本公子这张脸金贵着呢,让他来瞧瞧。”
柳莹莲步轻移,笑意盈盈地迎上:“公子里面请,只是……”她故作为难,“今日病人实在太多,公子若不介意,还请在此排队。”
“排队?”张公子掏了掏耳朵,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他用镶着宝石的扇子指着长龙般的队伍,眉毛拧成一团:“你让本公子,和这群臭烘烘的泥腿子站在一起?他们身上的穷酸气,熏坏了本公子的衣服,你赔得起吗?”
“公子息怒,”柳莹的笑容愈发温婉,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您误会了,诊金并非只为诊病。您是何等身份?这千两纹银,买的是清静,买的是尊贵,买的是您不必与凡夫俗子共处一室的体面。毕竟,这世上有些东西,本就不是寻常人配享用的。”
她说着,又指向通往二楼的紫檀木楼梯,“二楼雅间,专为贵客而设,无需等候,所用茶点,皆是内务府新进的贡品。”
“这还像句人话。”张公子脸色稍霁,抬脚就要上楼。
“只是……”柳莹再次恰到好处地拦住他,“这雅间的诊金,与楼下不可同日而语。”
“开个价。”张公子不耐烦地掏出一张银票甩了甩。
柳莹伸出一根纤纤玉指,笑意吟吟,“雅间诊金,纹银一千两。药材花销,另算。”
“一……一千两?”张公子眼珠子差点蹦出来,“你家开的是黑店?!”
柳莹脸上的笑意分毫不减,“公子,您这张脸千金不换,千两诊金,换孙神医首徒为您一人诊脉,换您独享一份尊荣。这笔买卖,难道不划算吗?”她的话,字字句句都敲在张公子的虚荣心上。
他要的就是这份独一无二,“好!一千两就一千两!”他将银票重重拍在柳莹手里,“带路!”
楼下,正低头开方的孙敬,笔尖一滞。他抬起头,那双看透世情的浑浊老眼里,闪过一抹厉色。他行医一世,最唾弃的,便是这等用铜臭玷污医道的行径。
半个时辰后,张公子容光焕发地走了,他那几颗火疖子,被开了几副动用“天山雪莲”、“千年人参”的方子,豪掷三千余两。他反倒觉得这钱花得畅快,这才是配得上他身份的诊疗。
柳莹捧着那叠厚厚的银票,走下楼径直来到孙敬案前,她将银票与一本新账册并排放在桌上,“孙神医,此为张公子诊金药费,共计三千二百两。此为今日上午,您为七十二位病患诊治的药材本钱,共计一千零八十文,收支相抵,盈余三千一百九十八两,九百二十文。”
柳莹翻开账册,推至孙敬面前,上面每一笔进出,都用朱砂墨笔标记得清清楚楚,“这些银钱,将尽数投入功德箱,用以贴补日后贫苦病患之药费。我家东家说,劫富济贫,这也是一种功德。”
孙敬的目光牢牢钉在那本账册上,呼吸都变得沉重,他行医一生,自诩悬壶济世,却从未想过,医道竟能如此行走于诡道与王道之间!以富人之奢靡,填穷苦之绝境,此等手段闻所未闻!
许久,他缓缓合上账册,站起身,整了整衣冠,对着那块“济世堂”的牌匾,行了一个极其郑重的古礼,躬身长揖到底,“以商贾之术,行圣人之道,老夫今日方知山外有山。”
他转过身,面向柳莹,声音前所未有的洪亮,“从今日起,这济世堂老夫坐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