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边陲小镇“忘尘”。
这本该是个寻常的黄昏。夕阳将戈壁染成暗金色,沙砾在风中打着旋,远处的祁连山雪峰反射着最后的光芒。镇上唯一的驿道上,三辆马车正缓缓驶来——那是江南丝绸商队,每年这个时节都会经过此地,前往西域。
第一辆马车的车夫老赵打了个哈欠,揉了揉被风沙迷住的眼睛。他已经在这条路上跑了二十年,闭着眼都能说出这段路的每一块石头。
但今天,有些不对劲。
太安静了。
平日里,这个时辰该有牧人赶着羊群回圈,该有炊烟从镇子里升起,该有孩童的嬉闹声。可此刻,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
老赵勒住缰绳,眯眼向前望去。镇口的木牌坊下,似乎躺着什么东西。
“怎么了?”车厢里传来东家王掌柜的声音。
“掌柜的,前面好像……”老赵话音未落,整个人僵住了。
他终于看清了。
那不是“东西”。
是人。
七八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牌坊下,鲜血已经凝固成暗褐色,在黄土地上泼洒出诡异的花纹。更可怕的是,每一具尸体的脸上,都戴着一张笑脸面具——粗糙的白纸面具,用朱砂画着夸张的笑脸,嘴角咧到耳根。
风吹过,一张面具被掀开一角,露出下面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
老赵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然后眼前一黑,从车辕上栽了下去。
半个时辰后,六扇门的黑色令箭已经插在了忘尘镇的每一个路口。
金陵,百花楼。
陆小凤正躺在软榻上,用两根手指夹着一颗花生米,高高抛起,然后准确无误地用嘴接住。这是他近来发明的无聊游戏——用灵犀一指夹花生米,难度比夹刀剑低得多,但趣味性丝毫不减。
“第三十七颗。”他自言自语,又抛起一颗。
花生米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然后——
被两根纤长的手指夹住了。
不是陆小凤的手指。
那是一双女子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透着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手的主人站在窗前,背光而立,一身墨色劲装,腰间悬着一枚黑铁令牌,上刻“六扇”二字。
“冷若冰。”陆小凤坐起身,四道眉毛同时扬起,“什么风把六扇门的总捕头吹到我这小楼来了?”
冷若冰松开手指,花生米落在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她大约二十七八岁年纪,容貌冷艳,眉宇间有一股不输男子的英气,但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冰冷,锐利,像两把出鞘的剑。
“边陲出了大案。”她开门见山,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函,放在桌上,“忘尘镇,七月初七,二十三口人一夜之间全部死亡。死状诡异,现场留有三样东西。”
陆小凤没有去碰那封信,只是看着冷若冰:“什么样的东西?”
“第一,所有死者脸上都戴着笑脸面具。”冷若冰的声音毫无波澜,像是在念卷宗,“第二,镇中水井里,发现了一柄断剑——剑身上刻着西门吹雪的雪花印记。”
陆小凤的手指微微一动。
“第三,”冷若冰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凝重,“镇中心的老槐树上,用血写着四个字:陆小凤来。”
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
窗外有风吹过,院子里的花枝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远处传来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笑声,金陵城的午后依然热闹而慵懒。
但陆小凤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拿起那封信,拆开火漆。信纸是普通的宣纸,字迹却很奇怪——不是用毛笔写的,像是用某种尖锐的东西刻上去的,笔画生硬,转折处有毛刺。
内容很简单:
“七月十五,月圆之夜,忘尘镇恭候大驾。若不来,下一个镇子,二十三口。”
没有落款。
陆小凤放下信纸,看向冷若冰:“西门知道吗?”
“已经派人去万梅山庄了。”冷若冰说,“但传信的人回来说,西门吹雪一个月前就已离庄,行踪不明。”
陆小凤的眉头皱了起来。
西门吹雪失踪,他的剑出现在命案现场,现场还指名道姓要他陆小凤去——这三件事连在一起,傻子都能看出是个陷阱。
但问题是,谁设的陷阱?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引他去?西门吹雪又去了哪里?
“你怎么看?”他问冷若冰。
“三个可能。”冷若冰伸出三根手指,“第一,有人要杀你,用这种方法引你去边陲。第二,有人要杀西门吹雪,用这种方法逼你去找他。第三——”
她停顿了一下,眼中寒光一闪:“有人要同时杀你们两个人。”
陆小凤笑了。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盛开的海棠花,伸手摘下一朵,放在鼻端轻嗅。
“还有一种可能。”他说,“有人想让我们查案,查一桩不得不查的案子。所以用这种方式,把我们都卷进去。”
冷若冰挑眉:“为什么?”
“因为有些事情,只有我们能查出来。”陆小凤转身,四道眉毛扬得高高,“比如,西门吹雪的剑为什么会断?比如,为什么是二十三口人?比如,为什么选在忘尘镇——那个地方,有什么特别?”
冷若冰沉默了。她从怀中取出一卷地图,在桌上展开。那是一幅精细的边陲地形图,忘尘镇的位置被朱砂圈了出来。
“忘尘镇原名‘望尘镇’,位于河西走廊西端,是中原通往西域的必经之路。三十年前,那里发生过一件事。”
“什么事?”
“一场大火。”冷若冰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一点,“整个镇子几乎被烧成白地,死了一百多人。事后调查,说是油灯打翻引发的意外。但卷宗里有句话很蹊跷——‘火起时,有笑声’。”
陆小凤的瞳孔微微收缩。
笑声。
笑脸面具。
“那场大火之后,幸存者重建了镇子,改名‘忘尘’。”冷若冰继续说,“但怪事不断。有人说夜里会听见笑声,有人说井水里总有血腥味,还有人说……看见过戴笑脸面具的人在镇子里游荡。”
“所以这不是第一次?”陆小凤问。
“面具是第一次,但怪事已经持续了三十年。”冷若冰收起地图,“六扇门曾派过三批人去查,都没查出结果。第一批人无功而返,第二批人疯了两个,第三批人——”
她停住了。
“怎么了?”
“失踪了。”冷若冰的声音冷得像冰,“三年前派去的第三批人,一共五个,全部在忘尘镇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在镇口的老槐树上,发现了五个笑脸面具。”
陆小凤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三年失踪的五个人,如今死亡的二十三个人,三十年前的一百多人——这个边陲小镇,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你要我去。”他说,不是问句。
“你必须去。”冷若冰直视他的眼睛,“因为西门吹雪可能在那里,因为剑在那里,因为有人指名要你去。更重要的是——”
她从怀中又取出一件东西,放在桌上。
那是一块玉佩,羊脂白玉,雕成海棠花的形状,花瓣上有一点天然的红沁,像一滴血。
陆小凤的脸色变了。
这玉佩他认识——花满楼的玉佩,是他母亲留下的遗物,从不离身。
“花满楼也去了边陲。”冷若冰的声音更冷了,“十天前离开的金陵,说是去西域寻找一种罕见的花种。但他最后出现的地方,就是忘尘镇。”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陆小凤看着那块玉佩,又看看桌上的信函,最后看向窗外。夕阳西下,天边一片血红,像极了信上说的“染血的驿道”。
他忽然笑了。
笑得很大声,笑得很畅快,笑得冷若冰都皱起了眉头。
“有意思,真有意思。”陆小凤拍着桌子,“西门吹雪,花满楼,再加上我陆小凤——这是要把我们一网打尽啊。我倒要看看,是谁有这么大的手笔,这么大的胆子。”
他站起身,从墙上取下那件标志性的红披风,披在肩上。
“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冷若冰也站起身,“马车已经在楼下,六扇门的快马,三天能到边陲。”
“不急。”陆小凤走到书桌前,提起笔,飞快地写了一张字条,然后走到窗边,吹了声口哨。
一只灰色的鸽子扑棱棱飞进来,落在他的手臂上。
陆小凤把字条塞进鸽子腿上的铜管里,轻轻一托,鸽子振翅飞向夜空。
“给谁的?”冷若冰问。
“一个老朋友。”陆小凤微笑,“偷东西的老朋友。这种热闹,少了他怎么行?”
冷若冰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司空摘星。”
“对。”陆小凤拿起桌上的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然后擦了擦嘴,“走吧,冷总捕头。让我们去看看,那个忘尘镇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这么多人前赴后继。”
两人走出百花楼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金陵城的灯火次第亮起,秦淮河上的画舫开始传出丝竹之声,夜市的喧嚣刚刚开始。这一切都温暖而熟悉,但陆小凤知道,他要去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一个充满血腥、谜团和笑脸面具的世界。
马车已经在门外等候,四匹黑色的骏马喷着鼻息,蹄子不安地刨着地面。车夫是个沉默的中年汉子,脸上有一道刀疤,眼神锐利——一看就是六扇门的好手。
陆小凤正要上车,忽然又停住了。
他回头看向百花楼。二楼的花窗前,似乎有个人影一闪而过,但再看时,只有随风摇曳的花枝。
“怎么了?”冷若冰问。
“没什么。”陆小凤摇摇头,钻进车厢,“可能是看错了。”
马车启动,驶入金陵城的夜色中。
而就在他们离开后不久,百花楼二楼的窗户被轻轻推开。
一个白衣人影站在窗前,看着马车消失的方向,手中握着一柄剑。
剑未出鞘,但整个房间的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几度。
西门吹雪。
他其实一直在百花楼,在陆小凤隔壁的房间,听了全部的对话。但他没有现身,因为他知道,有些事,必须在暗中查。
比如,他的剑为什么会断。
比如,谁在冒充他。
比如,忘尘镇到底有什么,值得有人布下这么大一个局,把他们都引过去。
他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房间,消失在夜色中。
方向,也是边陲。
与此同时,金陵城的另一处屋顶上,一个黑影正蹲在屋脊上,看着手中的字条。
字条上只有一句话:“边陲有好戏,速来。”
黑影嘿嘿一笑,将字条塞进嘴里,嚼了嚼,咽了下去。
然后他站起身,身形一晃,就像一缕青烟般消失在夜色中。
轻功之高,天下少有。
正是司空摘星。
三路人马,三个方向,却奔向同一个目的地。
而忘尘镇,那个被血色和笑声笼罩的边陲小镇,正在月下静静地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