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凯因百无聊赖地用手指轻敲着光滑的红木桌面,目光扫过室内冷峻而奢华的钢铁装饰风格。
为了缓解这份沉寂,他顺手从茶几上的银质果盘里抓起几颗坚果,心不在焉地剥开,送入口中。
刚咀嚼了几下,会客室厚重的双开门便被无声地推开。腓特烈大帝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步伐沉稳,带着一种天生的威仪感。
郑凯因一时不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了一下,喉咙里的坚果碎末险些呛住,忍不住低咳了两声。
“咳……咳咳……”
始终侍立在他侧后方的贝尔法斯特反应极快,几乎在郑凯因咳嗽的瞬间,一杯温度适宜的清水便已无声地递到了他的手边。
郑凯因接过水杯,匆忙喝了几口,才将那股不适感压了下去,脸上不免闪过一丝尴尬。
“郑指挥官,抱歉让你久等了。”腓特烈大帝在长桌对面主位坐下,双手交叠置于桌面,嘴角噙着一抹温和却难以捉摸的笑意。
“咳咳……没事。”郑凯因放下水杯,指尖无意识地敲了敲杯壁,“旅途顺利,倒是我们叨扰了。”
“叨扰?”腓特烈大帝轻笑出声,那笑声低沉而富有磁性。
“您太客气了。上次我们合作剿灭北非之星的据点时,我事务缠身,未能当面致谢,一直引以为憾。今日终于得见,果然……”她目光在郑凯因脸上停留片刻,“一表人才。”
郑凯因感到背后数道视线瞬间聚焦——天城沉静的目光,企业审视的打量,新泽西毫不掩饰的关注,以及贝尔法斯特温婉却警觉的注视。
他维持着表情的平静:“过誉了。清剿北非之星是共同利益所在,铁血提供的港口和情报支持同样关键。”
“哼哼~”腓特烈大帝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支在桌面上,指尖相对,“您不需要妄自菲薄。您对铁血的帮助,我们铭记于心。不过……”
她话锋一转,气氛骤然收紧,“在这个世界日益变化的情况下我们到底该如何应对呢?”
她的目光扫过郑凯因身后的使团成员,最终定格在天城身上:“比如,你们碧蓝航线,或者说,白鹰和东煌私下达成的那项‘天神计划’合作。
让舰娘一次性获得无与伦比的力量……天城小姐,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现在应该算是‘空天母舰’了吧?能够在宇宙中航行的那种。”
空气凝固了。
天城向前迈了半步,恰好挡在郑凯因斜前方。她脸上依旧带着温婉的浅笑,但那双紫水晶般的眼眸深处,已泛起冰冷的涟漪。
“所以呢?”天城的声音柔和依旧,“你想说什么?还想把我们扣下不成?”她轻轻歪了歪头。
“我虽然不是很想吹牛,但是……说真话,你们目前所有铁血舰娘加起来,都打不过我。”
这不是威胁,而是平静的陈述。
腓特烈大帝笑了。那不是被冒犯的怒笑,而是某种了然于胸、甚至带着欣赏意味的笑声。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摆了摆手,重新靠回高背椅中。
“因为,根据我们的推算,你们那个‘天神计划’原本存在一个根本性问题:舰娘只有朝着另一种形态转变,才能承受如此强大的新舰体。这种形态,我们称之为‘mEtA化’。”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郑凯因,“但是,因为郑指挥官这个‘意外’,你避免了这种状况。准确地说,是你的力量,你的意志,干涉了进化路径。”
郑凯因迎上她的目光:“你们铁血,就这么了解‘天神计划’?”
“因为我们铁血对mEtA化的研究,绝对超过碧蓝航线现有的认知。”
腓特烈大帝坦然承认,“而且,你们那天神计划最核心的部件——‘数实核心’,不止你们有。”
她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我们也有。”
靠北了……数实核心都烂大街了吗?
最初,他以为这是独属于自己那个时代的遗产。后来,他知道白鹰有,东煌也有。
而现在,铁血公国也有这项能将实体转化为量子态存储、又能随时具象化的前沿科技造物……
他内心掀起波澜,但脸上不动声色,只是端起已经凉透的茶杯,借喝水的动作掩饰瞬间的震惊。
“按照你的说法,”企业突然开口,声音冷静如常,“‘mEtA’到底是什么?”
“舰娘自由进化的最终发展方向之一。”腓特烈大帝回答得干脆利落。
“力量与以往完全不同,属于质的飞跃。但代价也极其沉重:绝大多数舰娘会在进化过程中失去理智,沦为只知破坏的兵器。”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郑凯因身上:“然而,郑指挥官,您体内某种特殊的力量,连同您自身的意志,影响了这个进程。
您让天城小姐这样的个体,走向了‘正确’的进化方向——保有理智、掌控力量、完成升华。关于这些,您其实一直在私下研究,对吧?”
郑凯因放下茶杯,陶瓷底座与木质桌面碰撞出清脆的响声。
“对。”他承认了,“看来,铁血的情报网,比我想象的还要恐怖。”
“哼哼……与其说我们情报能力强,不如说,碧蓝航线的反情报工作,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腓特烈大帝笑容不变。
“您可真是在里面操碎了心了,既要应对塞壬,又要协调各方势力,还要瞒着自家阵营进行秘密研究……不容易。”
这句话刺中了郑凯因一直以来的隐忧。碧蓝航线并非铁板一块,白鹰、皇家、东煌各有各的算盘。
他的某些研究确实没有完全报备,一方面是为了保护天城这样的特殊个体,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始终对高层彻底信任不起来。
“说了这么多,”郑凯因将双手平放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这是一个带有压迫感的姿态。
“我们此行是来谈合作的,不是来互揭老底的吧,腓特烈大帝阁下?”
“谈合作,自然要建立在充分了解与信任的基础上,郑指挥官。”
腓特烈大帝面对他略带锋芒的反问,不慌不忙地端起面前一直未动的红酒杯,轻轻摇晃着深红色的酒液。
“互揭老底,有时恰恰是表达诚意的一种方式。我们铁血,对朋友从不吝啬分享情报,当然……”
她抿了一口酒,猩红的液体在她唇边留下极淡的痕迹:“也期待对等的回报。”
她的目光变得深邃:“更何况,我们讨论的‘底’,关乎的不仅仅是铁血与碧蓝航线的未来,更关乎像天城小姐这样成功进化的舰娘的前路,甚至……可能与您自身的秘密息息相关。您难道不好奇,为何唯独您能引导这种‘正确’的进化吗?”
郑凯因沉默了。
关于来自梅菲斯特的光暗之力,关于他的心智与舰娘心智魔方之间那种奇特的共鸣……这些一直是他研究的核心,却也是进展最缓慢、最令人困惑的领域。铁血,难道已经走在了前面?
“好奇,是研究的动力。”郑凯因最终开口,声音平稳。
“但这与合作是两码事。腓特烈大帝阁下,当前的局势不容我们浪费太多时间在学术讨论上。
塞壬的活动模式正在改变,某些人类势力——比如寒国——的动向也愈发可疑。我们还是先聚焦于如何应对这些共同的威胁。
至于您提到的研究,或许可以留待更合适的场合,以更正式的技术交流形式进行。”
他既没有完全拒绝,也没有轻易承诺,划下了一条清晰而谨慎的界限。
腓特烈大帝注视了他几秒,忽然笑了。那笑容里似乎有一丝遗憾,但更多的是棋逢对手的欣赏。
“呵呵,说得对,是我有些心急了。”她从善如流地放下酒杯,仿佛刚才的步步紧逼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那么,让我们来谈谈具体的合作框架如何?关于情报共享的范围与级别,特定技术的有限度交流,以及……在确认遭遇重大共同威胁时,有限度的军事协作预案。”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双方进入了实质性的谈判。
当窗外的天色逐渐染上暮紫,壁灯自动调亮光度时,初步的合作意向总算勾勒出了轮廓。
腓特烈大帝优雅地站起身。她绕过长桌,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厅内回响。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她身上。
只见她从怀中取出一个没有任何标记的深灰色信封,信封质地特殊,像是某种合成纤维与金属丝混纺而成,边缘封口处是精密的磁吸锁扣。
她径直走向郑凯因。
贝尔法斯特的呼吸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天城的指尖几不可见地颤动,企业向前倾了倾身体,新泽西则瞪大了眼睛。
腓特烈大帝在郑凯因身侧停下,俯身。
一股混合着冷冽香水与强大存在感的气息瞬间笼罩了郑凯因。
她靠得很近,近到郑凯因能看清她长袍上精细的刺绣纹路,能感受到她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拂过自己耳廓。
“郑指挥官,”她的声音压得很低,磁性而私密,仅容两人听见,“这个……请你务必收好。”
她将信封轻轻放在郑凯因面前的桌面上,磁吸锁扣与木质桌面接触,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里面的东西,”她的唇几乎贴到他的耳畔,“最好独自一人时再看。”
她顿了顿,声音里注入一种难以言喻的认真:
“相信我,这对你来说……非常重要。”
说完,她直起身,脸上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从容微笑,仿佛刚才的亲昵低语从未发生。
但整个会客厅的温度,却因她这个举动骤然降至冰点。
天城脸上的温婉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审视。贝尔法斯特完美的女仆仪态依旧,但眼神已锐利如刀。
新泽西手中的铅笔“啪”地一声被捏断了。连一向冷静的企业脸色都有些难看。
郑凯因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惊愕、警惕、醋意,还有深切的担忧。他太阳穴隐隐作痛,却只能强作镇定。
他伸手,拿起那个信封。触手微凉,坚硬,带着奇特的质感。磁吸锁扣严丝合缝,看不到里面任何内容。
“感谢大帝阁下的……‘厚礼’。”他面不改色地将信封收入内袋,站起身。
“今天的会谈很有建设性,具体细节我的团队会与贵方跟进。天色已晚,我们就先告辞了。”
“期待下次会面,郑指挥官。”腓特烈大帝站在原地,目送他们走向门口,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希望到时……我们能更深入地‘交流’。”
那句“交流”,被她咬得意味深长。
回到铁血为他们安排的临海独栋别墅时,夜幕已完全降临。海风带来了咸腥的水汽,远处铁血军港的探照灯光柱偶尔划破夜空。
别墅里的气氛有些沉闷。
晚餐在沉默中进行。天城细心地为郑凯因布菜,但眼神不时飘向他外套内袋的位置。贝尔法斯特服侍用餐的礼仪无可挑剔,却比平时更沉默。
新泽西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闷头吃饭。企业简单汇报了明日行程安排后,便不再多言。
每个人都看到了那个信封,每个人都感受到了腓特烈大帝那充满暗示的举动背后可能隐藏的东西。但没有人开口问。
那是郑凯因的“私人”事务——至少在他说出来之前是。
深夜,郑凯因独自坐在书房里。
窗外毫无征兆地下起了暴雨。豆大的雨点狂暴地敲击着玻璃窗,密集得像是无数指甲在抓挠。
闪电撕裂天空,短暂的惨白照亮书房内古典的装潢,随即雷声滚滚而来,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他面前的书桌上,躺着那个深灰色信封。
手指悬在磁吸锁扣上方片刻,终究还是按了下去。锁扣无声弹开。
里面只有一张纸。
质地厚实,像是某种手工造纸,边缘有着细微的毛边。纸张上是手写的字迹,用的是优雅而略显古旧的法语花体字。
内容只有一行:
艾莉诺·德·洛林
(éléonore de Lorraine)
就在郑凯因的目光凝固在这行字上的瞬间——
“咔嚓——!!!”
一道前所未有的刺目闪电,几乎就在别墅上空炸开。
惨白的光芒透过窗户,将他瞬间僵硬的脸庞照得如同雕塑,每一丝震惊、茫然、难以置信,以及更深处的某种被触动的剧痛,都被那光芒刻画得清清楚楚。
雷声接踵而至,轰鸣巨响仿佛要震碎整个世界。
郑凯因猛地站起,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他甚至没有去拿挂在椅背上的外套,直接冲出了书房。
暴雨中的铁血行宫,如同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钢铁巨兽,轮廓在雨幕中模糊不清,唯有零星的灯火,像是巨兽未曾闭合的眼睛。
令人意外的是,这个时间,行宫的主建筑依然灯火通明。
仿佛在等待什么人。
郑凯因浑身湿透,深色的便装紧贴在身上,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不断流淌。
他大步走向行宫正门,脚步沉重而急促,在积水的地面上溅起一片片水花。
行宫入口处,沙恩霍斯特持枪而立。这位以坚毅和忠诚着称的铁血战列舰舰娘,身披雨衣,如同雕像般守在门廊下。
当她看到从暴雨中径直走来的郑凯因时,常年波澜不惊的脸上,也浮现出一抹惊讶。
但更让她警惕的,是此刻郑凯因身上散发出的气息。
那不是杀气,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近乎实质的、沉重的压迫感。
仿佛有某种蛰伏于他体内深处的东西,被那短短一行字彻底唤醒了。
即使隔着雨幕,即使身为舰娘,沙恩霍斯特也感到了一种本能的寒意沿着脊椎爬升。
他在距离台阶数米外停下,抬起脸。雨水冲刷着他的脸庞,那双眼睛里翻涌着沙恩霍斯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震惊、急迫、质疑,还有深不见底的痛楚。
“我要见腓特烈。”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被雨声掩盖了大半,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砸进空气里。
沙恩霍斯特与他对视了两秒,侧身,推开了沉重的大门。
“大帝在谒见厅等您。”
她说道,语气平静,似乎对此早有预料。
郑凯因没有道谢,迈步踏入门内。湿透的鞋子在大理石地面上留下清晰的水迹,一路延伸向灯火通明的宫殿深处。
身后,暴雨依旧倾盆。
而前方的谒见厅里,铁血的最高统治者正独自等待着。
等待着一个被尘封之名撕裂了平静夜晚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