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天,自那夜起便再未亮透过。
怨火蝶的黑云并未散去,反而压得更低,如墨汁滴入清水,缓慢而致命地侵染着整座皇城的安宁。
夜幕降临,那无穷无尽的扑翅声便成了唯一的声响,它们不再是无意识地盘旋,而是开始有目的地叩击每一扇门窗。
木质的窗棂被蝶翼敲出细碎而诡异的鼓点,凡是被那磷光触及的百姓,无论是睡是醒,都会瞬间陷入梦魇。
梦中,他们衣衫褴褛,神情茫然,一遍遍地跋涉在荒芜的土地上,口中只剩下一句执拗的呓语:“回家……旗还在……”而当他们从噩梦中惊醒,双目便会变得呆滞无神,瞳孔深处映着虚无的火焰,口中依旧喃喃着那句话。
安济坊的屋顶上,墨鸦一身黑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手中托着一个精巧的机关罗盘,盘面上的指针并未指向任何方位,而是在疯狂地颤抖后,死死地指向了脚下的大地深处——皇陵的方向。
“它们不是在徘徊——是在种念。”他的声音嘶哑如夜鸦啼鸣,“每一只怨火蝶,都是一粒‘归家蛊’。当这念头种满全城,只需一声号令,便能让这满城百万生灵自毁神识,神魂离体,只为去寻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家’!”
院内,苏菱安握紧了手中那面饱经风霜的镇远镖旗残片。
掌心的灵泉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心绪,微微震颤。
也就在这一瞬,那早已干涸凝固的旗面,竟缓缓渗出一丝极淡的血雾,那血雾带着远古的苍凉与不屈,如有生命般缠上她的指尖,与她的血脉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小姐……”蜷缩在灵泉边的小桃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
她怀中那枚用以安魂的祖纹玉上,毫无征兆地迸开一道刺目的裂纹!
她整个人剧烈抽搐起来,脸上血色尽褪,双眼翻白,喉咙里发出一个完全不属于她的,混杂了成千上万个声音的嘶喊:“苏娘子……带我们……回去……”
那声音仿佛来自九幽,带着无尽的怨与慕。
刹那间,苏菱安腰间的归藏铃发出一声清越的哀鸣,一股庞大的忆络洪流强行冲入她的识海!
她“看”到了!
她看到了万千百姓的梦境,所有梦境的终点,竟是同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场景:皇陵之前,镇远镖旗迎风招展,而她,苏菱安,正俏生生地立于旗下,脸上挂着温柔而诡异的笑容,对着无数迷惘的魂魄,缓缓招手。
“噗——”苏菱安如遭重击,猛然睁眼,一口心血喷出。
她终于明白了!
“他们不是想回家……是有人想借这满城百姓的执念,借我镇远镖局的忠魂,再造一个‘假我’,用这个假的苏菱安,去重开那扇禁忌的归藏门!”
滔天的怒火瞬间席卷了她的理智。
这是对她,对镇远镖局,最恶毒的亵渎!
“想用我的名,骗我的兵?”苏菱安眼中杀意沸腾,她毫不犹豫地并指如刀,划破自己的指尖,殷红的血珠滴落旗面,发出“滋啦”一声轻响。
她盯着那片黑云,声音淬着冰,“那今天,我就让这面旗,烧进你们所有人的骨头里!”
话音落,她手持残旗,大步走到安济坊的院中,猛地将旗杆插入地里!
随即,她引动灵泉之水,以自身精血为引,浇灌在旗杆根部。
嗡的一声,她眉心那沉寂已久的照魂纹幽光暴涨,仿佛一轮血月升起!
“墨鸦!”
“明白!”墨鸦早已从屋顶跃下,双手疾速翻飞,九百盏从安济坊各处收集来的残破灯笼被他以一种玄奥的方位布置在院内。
“影枢引阵,开!”他低喝一声,九百盏残灯同时亮起微光,无数光线交织,将那面残旗与京城的地脉死死地连接在了一起。
苏菱安盘坐于阵心,毫不犹豫地将全部心神沉入照魂纹。
庞大的力量被强行催动,她的代价是惨烈的,殷红的血丝从她的眼、耳、口、鼻中缓缓渗出,滴落在衣襟上,触目惊心。
但她没有停下!
刹那间,那面插入地底的残旗无风自燃!
熊熊烈火并非赤红,而是映着照魂纹的幽光,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苍青色。
火光之中,一幕幕早已尘封的画面如走马灯般闪现——
那是镇远镖局最后的将士们。
有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手里还死死攥着一封未寄出的家书;有人倒下的方向,依旧固执地遥望着北境的故乡;更有一名最年轻的镖师,身中数箭,咽气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护住……小姐!”
这一点苍青色的火焰,是英魂之火,是归乡之焰!
火势并未向外蔓延,而是瞬间没入地底,沿着墨鸦布下的阵法,如一条愤怒的火龙,循着地脉,悍然追向那怨火蝶南飞的来路!
地火过处,京城上空盘旋的怨火蝶群发出了凄厉的哀鸣,它们仿佛遇到了世间最可怕的天敌,蝶翼上的磷火瞬间熄灭,成片成片地从空中坠落,尚未触地,便在半空中化作了飞灰。
“菱安!”叶寒舟察觉到她的气息正以惊人的速度衰败,一个闪身便来到她身后,抬手便要划破自己的手腕,欲以他的万毒之血为她续力。
“别动!”苏菱安却猛地抬手,阻止了他。
“这是镇远镖局欠下的债,只能用镇远的血来还!”
她贝齿狠咬,咬破舌尖,逼出一口最精纯的心头血。
她没有吞下,而是以血为引,以指为笔,在身前的虚空中急速写下两个古朴的篆字——
归途!
二字写成,瞬间火燃,化作一道比之前更凝练百倍的血色火印,轰然一声顺着地脉,如离弦之箭,直扑皇陵深处!
吱呀——
安济坊的院门被推开,断灯婆拄着那根万年不变的木杖,静静立于院外,浑浊的眼中倒映着漫天坠落的蝶灰,她低声呢喃:“灯燃于外,魂归于心。姑娘,你为他们照亮了路,可你若不亲自走上这一遭,他们……永远也到不了家。”
苏菱安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七窍流出的血迹已经干涸。
她慢慢站起身,走到那面已经燃烧殆尽的旗帜前,弯腰,将最后那一点尚有余温的灰烬,轻轻捧入掌心。
“那就——”她抬起头,望向皇陵的方向,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却带着无可动摇的决绝,“我亲自送。”
与此同时,地脉深处,皇陵龙脉的某个关键节点上,一道肉眼可见的裂痕骤然出现,苏菱安打出的那道“归途”火印如毒蛇般沿着裂痕疯狂蔓延。
高天之上,就在所有怨火蝶都化为飞灰的瞬间,一只体型最小,光芒也最黯淡的蝴蝶,在即将触地的前一刻,竟猛然调转方向,不再受那股力量的吸引,而是化作一道微弱却执拗的流光,朝着京城西南方一个早已荒废的角落,疾飞而去。
那里,是镇远镖局祖祠的遗址。
苏菱安似有所感,抬头望向那道孤独的微光,一滴血泪终于从眼角滑落,灼痛了她的脸颊。
她喃喃自语,像是在对那远去的微光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我懂了……你们认的,从来不是什么归藏门的真主……你们认的,是那个曾经骑在爹的肩上,吵着闹着说要当天下第一女镖头的……小菱安。”
而无人察觉的是,在她丹田灵泉的深处,那朵因她心绪而初绽的心源莲花,纯白的花瓣边缘,竟悄然浮现出无数道细密如发的金色脉络,其纹路,赫然与她眉心的照魂纹,一般无二。
莲花,似乎在以自己的方式,回应着主人的觉醒。
那一点微光,在黑暗中划出一道清晰的轨迹,像一个沉默的信使,更像一个无声的坐标。
它在前方,引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