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应星把那份“城防部署”摊在工作台上,旁边围着孙老铁匠、石柱和几个心思细密的学徒。图纸画得很详细,城墙、垛口、马面、瓮城、藏兵洞、暗堡,一应俱全,甚至连每段城墙的高度厚度、每处暗堡的射界都标注了数字。
“假的。”孙老铁匠只看了一眼就说,“汉中城西那段城墙,去年被雨水冲垮过一截,后来补的时候砖石不够,用了土坯夹心。这图上标的厚度却是实心砖墙的尺寸。”
石柱指着东门瓮城的位置:“这里也有问题。瓮城里的藏兵洞,按这图上画的有八个,但我记得前年跟商队去汉中时,东门瓮城在整修,当时拆出来的藏兵洞只有六个,后来补了两个假的做样子。”
宋应星推了推鼻梁上临时磨的水晶镜片——这是格物院最近的小发明,用天然水晶磨成凸透镜,嵌在木框里,能放大细小字迹。他仔细看着图纸上的注解,手指顺着墨线慢慢移动。
“不止这些。”他轻声说,“你们看城墙上的箭楼分布。按这图,每五十丈一座箭楼,分布均匀。但实际汉中的箭楼是明初建的,后来多次增补,位置并不规则,有的地方七八十丈才有一座,有的地方三十丈就挤了两座。”
一个年轻学徒困惑地问:“宋先生,他们为什么要给假图?既然要给,为什么不给真的?反正我们也不会真去打汉中。”
石柱敲了下他的脑袋:“笨!就是因为我们不会真去打,他们才敢给假的。真图万一落到清虏手里怎么办?”
“但给假图……不怕我们看出来,翻脸吗?”
“就是要我们看出来。”宋应星放下镜片,“这是一种试探。艾能奇在告诉我们:我知道你们不会全信,我也没打算全给真的。我们互相利用,但也互相提防。”
他指着图纸上一处被刻意修改过的暗堡位置:“这里的改动很有意思。原本的暗堡在拐角处,可以交叉封锁两条街。图上把它挪到了直线段,射界大打折扣。为什么这么改?”
孙老铁匠凑近看了看:“因为这里……是城墙最薄弱的一段?如果清虏主攻这里,暗堡在拐角能形成交叉火力,防守更有利。挪到直线段,就弱了。”
“所以这段城墙是真的薄弱。”宋应星得出结论,“艾能奇不希望我们知道真正的防御重点。反过来想,他刻意弱化的地方,可能就是真正的要害。”
几人把图纸从头到尾又捋了一遍,找出七处明显改动。把这些改动反推回去,大致能还原出汉中城防的真实布局——东门最强,西门次之,北门最弱但设有大量陷阱和障碍,南门……几乎没怎么提。
“南门临汉江,有天然屏障,所以守备最松。”石柱说,“但清虏从北来,南门不重要。”
“现在不重要,将来呢?”宋应星若有所思,“如果守不住,南门是退往四川的唯一通道。艾能奇肯定在那里留了后手,只是没画在图上。”
分析结果送到总务堂时,张远声正在看姜家送来的最新情报。李岩把图纸铺在桌上,一处处指出疑点。
“艾能奇很谨慎,给了份九真一假的图。大部分是真的,关键处做了手脚。但正是这些手脚,暴露了他的防御思路——重东轻北,预留南逃通道。”
张远声听完,笑了笑:“他还是想守,但也做好了跑的打算。这份心思,比那些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强。”
“那我们……”
“把分析结果抄一份,给胡瞎子。”张远声道,“告诉他,下次见刘三刀时,‘无意间’提一句,就说我们发现图纸有几处小问题,可能是抄录的人笔误。顺便夸一句汉中城防布置得周到,尤其是东门和北门,虚实结合,很有章法。”
李岩会意:“这是告诉艾能奇,我们看出来了,但不点破,还帮他圆场。”
“对。让他知道我们不是傻子,但又给他留面子。这样他才会更小心,也更愿意继续合作。”张远声顿了顿,“另外,关隘接管得怎么样了?”
“已经派人去了。三个关隘的守军一共一百二十三人,愿意跟我们走的四十七人,剩下的发了路费遣散了。都是老弱,没什么战斗力。关隘本身年久失修,我们正在加固。”
“清军动向呢?”
“前锋已经过了商洛,在镇安附近扎营,距离汉中不到二百里了。带队的是个蒙古旗的参领,叫巴特尔,据说作战凶猛,但性子急躁。他们带了六门火炮,都是中小型的,适合山地运输。”
张远声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镇安位置:“二百里……骑兵急行三天可到。巴特尔……这个人,姜家有更多情报吗?”
“有。”李岩翻开另一份文书,“巴特尔,科尔沁部出身,原属蒙古察哈尔,后降清。擅长骑射,不喜攻城,但阿济格严令必须拿下汉中。他手下一千五百人,半数是蒙古骑兵,半数是汉军旗火器兵。粮草由西安供应,走的是蓝田—商洛—镇安这条线。”
“粮道……”张远声眼睛一亮,“胡瞎子!”
胡瞎子从门外探进头:“庄主?”
“带你的夜不收去摸摸这条粮道。不要打,只要摸清他们的运输规律、护卫兵力、休息地点。记住,绝对不要暴露。”
“明白!”胡瞎子咧嘴一笑,“打闷棍、断粮道,这可是咱们的老本行。”
胡瞎子离开后,张远声对李岩说:“让韩猛的猎兵队也做好准备,一旦清军进入山区,就用袭扰战术,专打军官和炮手。记住,打了就跑,绝不被缠住。”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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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中城里,艾能奇接到刘三刀带回的消息时,心里咯噔一下。
“他们说……图纸有几处小问题?”
“是。”刘三刀低着头,“那个姓胡的头目说,可能是抄录的人笔误,还夸将军布置得周到,尤其是东门和北门,虚实结合。”
艾能奇沉默良久,挥挥手让刘三刀退下。堂上只剩他和周典。
“周先生,你怎么看?”
周典正在整理账册,闻言停笔:“他们看出来了,但没说破。这是在示好,也是示威——告诉将军,他们不是好糊弄的,但愿意继续合作。”
“是啊……”艾能奇苦笑,“我倒是希望他们蠢一点。”
他走到窗边,望着北方阴沉的天色。清军越来越近了,城里的粮食越来越少,军心越来越浮。有时候他会想,自己到底在坚持什么?为了张献忠的霸业?为了汉中的百姓?还是仅仅因为……不甘心?
“周先生。”他忽然问,“如果……如果守不住,你会怎么办?”
周典手一抖,一滴墨滴在账册上,晕开一团黑渍。他连忙用纸去吸,声音平静:“小人能怎么办?跟着将军呗。将军去哪,小人去哪。”
艾能奇回头看他,眼神复杂:“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跟着我,未必有好下场。”
“乱世里,跟谁有好下场呢?”周典低声说,“将军至少还愿意守一守,比那些望风而逃的强。”
这话说得诚恳,艾能奇心里一动。他走回案前,拿起那份被对方看出破绽的城防图,看了半晌,忽然说:“重新画一份。真的。”
周典愕然抬头。
“给他们真的。”艾能奇重复道,“既然要合作,就拿出点诚意。反正……”他自嘲地笑了笑,“真守不住,这图给谁都一样。”
周典深深看了他一眼,躬身:“是。小人这就去办。”
走出府衙时,周典脚步有些飘。他没想到艾能奇会这么做。这个以凶狠着称的流寇将领,似乎……还有那么一点值得敬佩的地方。
当然,也可能是绝望之下的赌博。
不管怎样,这个消息必须尽快传出去。
他加快脚步往家走。秋风吹过街巷,卷起落叶和灰尘。街边的店铺大多关门了,只有几家粮铺还开着,门口排着长队,人人脸上都是惶惶不安。
乱世如炉,煎熬众生。
周典紧了紧衣襟,埋头前行。他怀里揣着那支中空的毛笔,笔杆里最新的密报还没送出去——艾能奇打算强征城内所有大户存粮,按户摊派,违者斩。
这消息一旦传开,汉中必乱。
但他必须传。因为这是他的选择,是他在这乱世里,为自己、为女儿挣的那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