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政府控制区,卡莫纳北方重要城市之一——诺沃格勒市。
相比首都的政治喧嚣和边境的紧张对峙,这座城市在战乱的年月里维持着一种脆弱的、表面上的平静。
工厂的烟囱依旧冒着烟,商店勉强营业,学生们照常上学。但空气中弥漫着物资匮乏的困顿、对未来的迷茫,以及对南北分裂和战争泥潭日益增长的厌倦。
在市郊一所规模不大、设施陈旧的公立中学里,下午最后一节历史与社会课刚刚开始。
站在讲台上的,不是原先那位照本宣科的老教师,而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的男人,面容清瘦,眼神锐利,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和旧外套。
他叫尤里·彼得连科,是学校临时聘请的代课老师。
他的另一个身份,是北方地区的一位独立撰稿人和时事评论员,更重要的是,他曾作为北方秘密代表,历经艰险,参加了不久前在埃尔米拉举行的卡莫纳工人党第一次代表大会。
那趟旅程彻底改变了他。
他亲眼看到了一个不同于北方政府宣传中“土匪窝”和“特维拉傀儡”的埃尔米拉:那里有严密的组织、顽强的战斗意志、正在艰难恢复的生产,以及一种明确的政治蓝图和对卡莫纳未来的清晰构想。他带回来的,不仅仅是会议记录和纲领草案的副本,更是一颗被点燃的火种。
此刻,他站在讲台上,面对着一群十五六岁、眼中混合着青春期叛逆和对世界好奇的学生。课本上枯燥的近代史章节被他放在一边。
“同学们,”尤里的声音不高,但清晰有力,带着一种经历过险境和思考后的沉稳,“今天我们暂时放下课本,聊点别的。聊一聊,我们脚下这片土地——卡莫纳——的现在,以及……可能存在的未来。”
教室里安静下来,一些学生抬起了头,眼中流露出兴趣。他们厌倦了千篇一律的官方说教。
“我们都知道,卡莫纳分裂了,南边和北边,背后站着不同的巨人。我们生活在北方,听着电台里对南方的谴责,听着对‘缓冲区叛军’的妖魔化。我们被告知,现状是暂时的,胜利终将属于我们。”尤里顿了顿,目光扫过学生们年轻的脸庞,“但我想问大家几个问题:这场分裂和战争持续多久了?它给我们,给我们的父母,给这座城市,带来了什么?是更安全、更富足的生活吗?还是物价飞涨、亲人分离、前途渺茫?”
教室里响起了低声的议论。这些问题触动了他们日常生活中的真切感受。
“再看看那些号称在‘保护’我们的大国,”尤里继续道,语气带着克制的讥讽,“他们送来了一些武器和粮食,但带走了更多,我们的矿产、我们的市场、甚至我们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利。他们需要的是一个分裂的、虚弱的、听话的卡莫纳,而不是一个统一、强大、独立的卡莫纳。我们,成了他们全球棋盘上的一枚棋子,一枚可以随时牺牲的棋子。”
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个简单的示意图:南北对峙,中间是缓冲区,两边各有一个巨大的箭头(代表科伦和特维拉)压向卡莫纳。
“那么,出路在哪里?”尤里放下粉笔,声音变得更加深沉,“等待某一方‘仁慈’的胜利?还是继续在这种无休止的消耗和对立中沉沦下去?”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整理思绪,也仿佛在回忆埃尔米拉那些坚定的面孔和热烈的讨论。
“我在不久前……去过一个地方。”他的声音低了些,带着一种回忆的质感,“不是南方,也不是国外。就在我们卡莫纳的土地上,在缓冲区的深处。那里有一群人,他们不相信科伦许诺的‘民主’,也不盲从特维拉提供的‘庇护’。他们相信的是卡莫纳人自己。”
学生们的眼睛瞪大了,好奇心被彻底勾起。他们隐约猜到了老师说的是哪里,但那是一个在官方话语里被严格禁忌的名字。
“他们伤痕累累,被强大的敌人围困。”尤里的描述很客观,没有刻意美化,“但他们没有放弃。他们在战斗,不仅仅是用枪炮,更是用他们的头脑和双手。他们在尝试建立一种新的秩序,一种以卡莫纳工人、农民的利益为核心的秩序。他们是‘卡莫纳工人党’。”
“工人党”这个词如同投入静水中的石子,在教室里激起涟漪。学生们交换着眼神,有的惊讶,有的茫然,也有一丝隐约的兴奋。
“他们有一份纲领,”尤里从随身携带的旧公文包里,小心地拿出一份手抄的、皱巴巴的文件摘要,没有展示具体内容,只是用手轻轻拍了拍,“里面谈到了驱逐外国势力,实现国家真正的独立和统一;谈到了发展卡莫纳自己的工业,让机器为我们服务,而不是为外国的公司服务;谈到了土地应该属于耕种它的人;谈到了教育和医疗应该是每个卡莫纳人的权利,而不是少数人的特权。”
他的话语朴素,没有使用复杂的理论术语,却描绘了一幅与学生们当下灰暗生活截然不同的、充满希望和自主性的图景。
“我知道,官方说他们是‘叛军’,是‘破坏稳定的恐怖分子’。”尤里直视着学生们,眼神坦荡,“但我亲眼所见,他们在自己控制的区域里,努力维持生产,照顾伤员和平民,甚至开办学校。他们面对的,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军队支持下的进攻和封锁。我问自己:如果他们是十恶不赦的匪徒,为什么能坚持这么久?为什么能吸引那么多普通人,包括前北方军的军官和士兵,加入他们?”
他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而是把问题留给了学生们思考。
“我不是在号召你们去做什么。”尤里最后说道,语气恢复了平静,“我只是希望,作为卡莫纳的年轻人,你们能睁开眼睛,用自己的头脑去思考,而不是仅仅接受被灌输的一切。去问一问:为什么我们的国家会变成这样?谁在从中受益?谁在承受痛苦?我们想要的未来,究竟是什么样子?”
“思考,是改变的第一步。”
下课铃响了。尤里收起那份摘要,像往常一样平静地宣布下课。但学生们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冲出教室,许多人坐在座位上,若有所思,低声讨论着。
尤里知道,他不可能在课堂上公开宣讲工人党的具体主张,那太危险,会立刻招致秘密警察的注意。
他所能做的,只是播撒怀疑的种子,激发独立思考的意愿,并隐晦地指出,在官方叙事之外,还存在另一种可能性,另一种为卡莫纳未来奋斗的力量。
他相信,这些年轻的心灵中,只要有少数几个能被触动,开始去探寻、去质疑,那么星火就有燎原的可能。真正的变革,往往始于不被察觉的角落,始于未被污染的思想。
他走出教室,看着诺沃格勒市灰蒙蒙的天空。这里距离埃尔米拉很远,但思想的涟漪,可以穿越任何防线。
特维拉联邦,莫斯科,总参谋部下属的外军情报与分析局(GRU下属部门)。
一间宽敞但陈设简洁的办公室里,负责卡莫纳及周边地区事务的尼古拉耶维奇少将,正在审阅一份厚厚的综合评估报告。
报告涵盖了近期卡莫纳缓冲区的一系列事件:工人党对科伦\/南方军挑衅的强力报复、阿塔斯第2合成营的南下与撤退、工人党在此次危机中展现出的军事策略(正面威慑结合敌后袭扰)和政治手腕(分化宣传、俘获证据)。
报告的最后部分,重点分析了卡莫纳工人党第一次代表大会的纲领要点,以及该党近期的内部建设动向(军工生产、人才培养、基层动员)。
尼古拉耶维奇少将点燃了一支香烟,缓缓吐出烟雾。他的目光停留在报告中对工人党领导层的评价上:“……以雷诺伊尔、阿贾克斯等人为核心的军事指挥体系,展现出高度的专业性和应变能力。其部队的战斗力、纪律性和战场生存能力,远超一般的地方武装或叛军,不亚于某些正规军。”
“……值得注意的是,该组织的政治核心虽因麦威尔的健康状况而有所调整,但其战略方向并未出现混乱。相反,他们近期在应对危机时,表现出一种超越单纯军事反应的、综合运用政治、宣传、特种作战和外交手段的‘全频谱’应对模式。这暗示其背后可能存在一个虽不直接出面、但依然发挥关键作用的‘战略大脑’——很可能就是处于半隐退状态的麦威尔。”
“……该党纲领具有明确的反帝(反科伦)和民族独立色彩,同时强调发展自主工业和改善民生。其意识形态框架与我方有一定历史渊源,但更强调卡莫纳本土实际和‘适应性改造’。其长期目标是在卡莫纳建立一个不受科伦控制的、独立的政权,这与我方削弱科伦地区影响力的战略利益存在部分交集。”
“……然而,该党也表现出强烈的自主性和行动独立性。他们接受我方援助,但拒绝被完全操控;他们利用与迪克文森的市场联系获取资源,但也警惕经济依赖。其最终目标是成为卡莫纳的主导力量,而非任何大国的永久代理人。这意味着,未来一旦其羽翼丰满,与我方的关系可能从‘盟友’转变为‘具有自身利益的地区力量’,甚至潜在竞争者。”
少将放下报告,揉了揉眉心。情况比他最初预想的要复杂得多。
当初支持北方政府对抗科伦的南方代理人,是相对简单的“代理人战争”逻辑。但现在,缓冲区里孵化出了一个更加棘手、也更具有潜力的新玩家。
这个“工人党”不仅能在军事上顶住科伦代理人的压力,还能在策略上反制北方军阀的冒险,其政治纲领和组织能力显示出它并非昙花一现的武装团伙,而是一个有着明确建国抱负和政治理念的准政权实体。
“阿塔斯是个麻烦的蠢货,但他至少在大部分时候听话,可控。”少将自言自语,“而这个雷诺伊尔……还有那个麦威尔……他们是真正的战士和战略家,但也是难以掌控的变量。”
他需要重新评估特维拉在卡莫纳的利益和策略。继续无条件支持北方政府是否明智?是否应该考虑与工人党建立更直接、更深入的联系,甚至将其作为一个潜在的、更有效的合作伙伴来培养?但这需要极其谨慎的平衡,既要避免过早刺激北方政府倒向科伦,也要防止工人党坐大后脱离掌控。
他拿起加密电话,接通了对外情报局(SVR)一位同僚的线路。
“关于卡莫纳缓冲区那个‘工人党’,我们需要进行一次跨部门的联合评估。”少将说道,“重点是:第一,其真实军事实力和发展潜力;第二,其内部权力结构稳定性,特别是麦威尔的真实状况和继任者问题;第三,其与迪克文森等非国家行为体的关系深度;第四,我们与之建立更紧密合作关系的可能途径、风险和收益。一周后,我要看到初步报告。”
科伦合众国,卡莫纳战区司令部。
斯坦斯菲尔德中将同样在审视着最新的局势报告。阿塔斯的退却并未让他感到意外,工人党的应对策略则再次印证了这个对手的难缠。
“他们很擅长打‘混合战争’。”斯坦斯菲尔德对身边的参谋说道,“正面防御坚固,特种作战犀利,宣传和心理战精准,还能利用外部矛盾为自己谋利。这已经超出了传统叛乱武装的范畴。”
他走到巨大的电子显示屏前,上面是卡莫纳的实时态势图。代表工人党控制区的红色块在缓冲区中部顽强地存在着,如同一根扎入肉中的刺。
“单纯的军事围困和代理人消耗,效果正在递减,成本却在上升。”斯坦斯菲尔德分析道,“南方政府军士气低落,战斗力存疑;北方政府内部不稳,阿塔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特维拉对工人党的态度似乎也在发生微妙变化。”
“将军,我们是否应该考虑……更直接的干预方式?”一名高级参谋试探性地问,“比如,动用我们的空中力量,对埃尔米拉的关键设施进行一轮‘外科手术式’打击?或者,加强针对其领导层的特种斩首行动?”
斯坦斯菲尔德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
“风险太高。首先,埃尔米拉的防空体系已经证明不是摆设,我们的飞机要冒被击落的风险,飞行员被俘的政治代价我们承受不起。其次,任何大规模的、直接由我们发动的攻击,都可能给特维拉提供直接军事介入的借口,导致局势急剧升级,甚至失控。这不是华盛顿目前想要的。”
他想起了华盛顿最新的指示:维持卡莫纳的“可控混乱”,牵制特维拉,但避免陷入大规模战争或直接对抗。
“我们需要换一种思路。”斯坦斯菲尔德眼神锐利,“既然他们的‘硬壳’难啃,那就继续从内部着手。他们最近不是抓了阿塔斯的一个‘舌头’吗?这给我们提了个醒。”
他转向负责情报和心理战的军官:“启动‘回声’计划下一阶段。加大对工人党内部的情报渗透,重点寻找对当前艰苦环境不满的中下层军官、技术人员,或者与雷诺伊尔等核心层有潜在矛盾的人物。同时,利用我们掌握的媒体资源和信息网络,在卡莫纳内外散布更具迷惑性的谣言,比如,特维拉正在秘密与工人党谈判,准备用他们取代北方政府;或者,工人党高层正在私吞国际援助,士兵和平民生活困苦;又或者,麦威尔实际上已经脑死亡,现在指挥的是某个特维拉顾问或雷诺伊尔的替身……”
“制造猜疑,放大矛盾,动摇其内部团结和民众基础。”军官总结道。
“没错。”斯坦斯菲尔德点头,“同时,命令我们的技术单位,加强对工人党通讯网络的电子侦察和渗透尝试,寻找其指挥链和数据传输的薄弱点。另外,通过外交渠道,继续向特维拉施压,要求其约束北方政府,并‘澄清’与工人党的关系。我们要让工人党同时感受到来自外部的压力和来自内部及背后的拉力。”
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还有,通知迪克文森方面我们的人,让他们在下一轮与工人党的贸易谈判中,适当‘提高要价’,或者制造一些‘运输延误’,增加他们的经济困难。但要做得自然,像是市场行为或意外。”
多管齐下,无形的绞索。斯坦斯菲尔德相信,再坚固的堡垒,也怕从内部慢慢侵蚀。时间和综合压力,是他的新武器。
埃尔米拉医院。
麦威尔在昏睡了几乎一整天后,再次悠悠转醒。这一次,他的眼神虽然依旧疲惫,但少了些之前的混沌和剧痛带来的涣散,多了一丝沉静的清醒。
玛利亚依旧守在他身边,看到他醒来,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麦威尔微微动了动嘴唇,声音嘶哑但清晰了一些:“……水。”
玛利亚小心地喂他喝了点水。
“我睡了……多久?”他问。
“差不多一天一夜。”玛利亚回答,“北方军开始撤退了。‘hero26’他们带回来一个俘虏和一些证据。雷诺伊尔已经按照你之前的思路,给北方政府发了照会。”
麦威尔静静地听着,目光看向天花板,似乎在消化这些信息。
“还有……你在睡着的时候,说了些话。”玛利亚小心地说道,拿出了笔记本,“你提到了‘胁迫降级’……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麦威尔的目光转向玛利亚,又看了看她手中的笔记本,眉头微微蹙起,仿佛在努力回忆和整理那个在梦魇边缘浮现的概念。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语速很慢,但思路似乎比之前连贯:“……胁迫降级……是……战略理论里的……一个概念。”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表述。
“意思是……当两个对手……发生危机……或者对抗时……一方通过……展示力量、施加压力……甚至进行有限的、可控的……报复行动……迫使对方……降低对抗的意愿……或者撤回……冒险的举动……从而……让局势……从危险的边缘……退回来……降低到……一个更稳定、更可控的……水平。”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我们……对阿塔斯做的……就是……胁迫降级。用第四装甲旅……威慑他的主力。用特种部队……袭扰他的后方。用宣传……分化他和他的支持者。用俘虏的证据……增加他的政治压力……目的……不是要……彻底消灭他……而是……让他觉得……继续冒险的代价……太高。迫使他……自己选择……退回去。”
玛利亚仔细地听着,努力理解着这个相对复杂的战略概念。
“那……这和我们之前……报复科伦的炮击……不一样吗?”她问。
“……有联系……但不一样。”麦威尔解释道,“报复炮击……是回应……直接的攻击。是‘惩罚’……和‘威慑未来’。目的……更直接。而胁迫降级……是在危机……还没有变成……全面冲突之前……主动采取……一系列组合行动……去‘管理’危机……引导对手……做出我们想要的……选择。更复杂……更需要……对对手心理……和整体局势的……把握。”
他闭上眼睛,似乎在回顾整个应对过程:“这次……我们做得……不错。但还不够……完美。”
“哪里不够?”玛利亚问。
“……我们让阿塔斯退了……但缓冲区……更乱了。”麦威尔的声音带着忧虑,“他收买的那些武装……还在。南方军……更弱了。科伦……和特维拉……都在重新打算盘。我们……赢得了时间……和空间。但……基础……还没有变得更牢固。”
他的思维再次触及核心问题:如何在各方博弈的夹缝中,不仅仅生存下来,还要真正壮大自己,夯实根基。
“……工厂……学校……人心……”他喃喃道,“这些……才是……真正的……防线。”
玛利亚握紧了他的手。她知道,尽管身体依旧脆弱,但麦威尔的思想已经再次艰难地跋涉归来,并且看得更远、更清晰。他将这些思考传递出来,埃尔米拉这艘航船,才能在那片越来越复杂和危险的暗流中,找到下一步的方向。
窗外,埃尔米拉矿区特有的、混杂着机械声和隐约人声的“白噪音”隐隐传来。在这片地下世界的深处,斗争从未停歇,形式却不断演变。从血腥的炮战到无形的宣传,从钢铁的碰撞到思想的渗透,从前线的对峙到后方的课堂。
卡莫纳的未来,依然笼罩在浓重的迷雾之中。但至少在这间安静的病房里,一缕微弱却执着的理性之光,正在穿透创伤和药物的阴霾,试图照亮前路。
而这缕光,或许正是这片饱经磨难的土地,最需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