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不紧不慢地下,把整个世界都泡得发霉、发沉。许母的咳嗽声成了这阴湿背景里最刺耳的音符,一声声,砸在许柔柔早已绷紧到极致的心弦上,几乎要将其崩断。
借钱的屈辱像冰冷的雨水,渗进骨头缝里,让她浑身发冷。她知道,村里再也借不到一分钱了。那些或同情或鄙夷的眼神,早已将她的尊严剥蚀殆尽。
她坐在灶膛前,看着里面跳跃的火苗,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思凡和思柔蜷在里屋炕上,守着外婆,不敢出声,只有两双大眼睛,透过门帘的缝隙,不安地望着母亲僵直的背影。
钱。药。母亲的命。
这三个词在她脑子里疯狂旋转,搅成一团绝望的浆糊。还能有什么办法?去偷?去抢?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她狠狠掐灭。她不能,为了孩子,她最后一点为人母的体面不能丢。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屋里每一个角落,徒劳地希望能凭空变出点什么。破旧的柜子,掉漆的木箱,糊墙的旧报纸……一切都散发着贫穷和了无希望的气息。
她的视线最终落在了床尾那个上了锁的旧木箱上。那是她从省城带回来的唯一像样的东西,里面装着几件早已不合身的旧衣服,和一些……她从来不敢轻易触碰的回忆。
心跳忽然漏跳了一拍。一个被深埋的、几乎要被遗忘的物件,猛地撞进脑海。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急得带倒了身后的矮凳,发出“哐当”一声响。她顾不得扶,冲到炕边,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一枚小小的、已经被摸得光滑的铜钥匙——这是她仅有的、完全属于自己的一点私密。
手抖得厉害,试了好几次,才把钥匙插进那把生锈的铜锁里。“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
一股陈旧的、混合着樟脑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鼓起莫大的勇气,才颤抖着手掀开了箱盖。几件颜色黯淡的旧衣服下面,压着一个用红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袱。
她的呼吸屏住了。指尖触碰到那柔软的布料时,像是被烫到一般缩了一下。慢慢地,一层层,揭开那已然褪色的红布。
里面躺着一块玉佩。白玉,不大,雕着简单的云纹,用一根褪色的红绳系着。玉质算不得顶好,却温润通透,被岁月蕴养出柔和的光泽。
这是叶不凡走之前,偷偷塞给她的。那时他眼神亮得灼人,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对未来的莽撞和笃定,他说:“柔柔,等着我,从昆仑回来,我就风风光光娶你!这玉你收好,是我奶奶留下的,贴肉戴着,能保平安。”
那时她羞红了脸,心里像揣了只兔子,又甜又慌。这玉,她确实贴肉戴过一段时间,直到肚子显怀,才万分不舍地取下,仔细包好,藏进了箱底最深处。这是她贫瘠青春里唯一一点关于风月、关于承诺的凭证,是她熬过无数个日夜时,偷偷拿出来看一眼、摸一摸的念想。
后来,等待变成了绝望,承诺变成了讽刺,这玉也就成了心底最不敢触碰的伤疤,连同那个人的名字一起,被死死封存。
此刻,它静静地躺在她掌心,冰凉的温度却像烙铁一样烫着她的皮肤,一直烫到心里去。握着它,就像握着那段早已死去的光阴,握着那个杳无音信之人最后一点虚无的痕迹。
典了它?
这个念头像毒蛇的信子,嘶嘶地窜出来,让她浑身一颤。典当了,就等于亲手掐灭了最后一点念想,承认那段过往彻底成了死灰。等于把她和叶不凡之间,最后一点实实在在的联系也彻底斩断。
可是……不典呢?
里屋又传来母亲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和思柔带着哭腔的“外婆”。那声音像一把钝锤,狠狠砸碎了她的犹豫。
念想能当饭吃吗?能救娘的命吗?能让孩子不受冻挨饿吗?
她死死攥紧了那块玉,冰凉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几乎要嵌进肉里。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上来,视线瞬间模糊。她看着那块在模糊泪光中依旧温润的玉,仿佛看到叶不凡当年那双亮得灼人的眼睛。
对不住了啊……
她在心里无声地说,不知道是对叶不凡说,还是对当年那个满怀希冀的自己说。
最终,她猛地用袖子擦干眼泪,眼神里最后一点彷徨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取代。她将玉佩重新用红布包好,紧紧攥在手心,那小小的布包,此刻却重得像一块巨石。
她起身,对里屋哑声道:“思凡,看着妹妹和外婆,妈出去一趟。”
思凡跑出来,看着母亲异常的脸色和紧握的拳头,小脸上满是担忧:“妈,你去哪?”
许柔柔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早熟的思凡心头一紧。然后,她毅然转身,一头扎进了门外连绵的冷雨之中。
镇上的当铺门脸不大,阴森森的柜台高得几乎要遮住后面朝奉的脸。许柔柔站在那高高的柜台下,仰着头,像是等待审判的囚徒。她踮起脚,颤抖着将那个红布小包递了上去。
朝奉耷拉着眼皮,漫不经心地打开,拿起玉佩对着昏暗的光线看了看,又用手指搓了搓,然后用一种惯常的、带着刻薄评估的语调报了一个低得令人心寒的价钱。
许柔柔的心沉了下去,试图争辩几句:“先生,这是好玉,您再看看……”
朝奉不耐烦地打断她:“就这个价,不当拿走。”眼神里满是见惯了窘迫的麻木。
许柔柔看着那块被随意丢在柜台上的玉,又想想家里咳得快要断气的母亲,牙齿几乎将下唇咬出血。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当铺里陈腐的空气,再睁开时,眼里已是一片死寂的平静。
“当。”
她吐出这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砸在地上。
拿着那几张轻飘飘、却足以救命换粮的票子走出当铺时,外面的雨好像更冷了,直接浇透了她的衣衫,冷到了骨髓里。她回头看了一眼那黑洞洞的当铺门口,仿佛看到自己某一部分最重要的东西,被永远地吞没在了那一片阴暗之中。
她攥紧了手里的钱,指甲掐进掌心,感觉不到疼。一步步走在泥泞的归途上,背影在雨幕中单薄得像一张纸,却又带着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诡异的平静。
最后的念想,换了救命的粮。这世道,从来就是这么现实,这么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