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书房，空气凝滞如胶。
香烟燃尽的灰烬烫在指间，李国栋却感觉不到丝毫痛楚。
那张泛黄的老照片摊在书桌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视线。
照片上，年轻的张淑芬，侧影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阴郁，而紧挨着她，笑容灿烂如盛夏阳光的，正是他深爱的母亲张秀——
“阿秀”。
红星纺织厂…1987…茉莉香…42度的茶…那个深夜的呢喃“阿秀”……所有零碎、诡异的细节，
此刻被这张照片强行串联，拧成一股冰冷刺骨的绳索，勒得他几乎窒息。
“张淑芬……”
这个名字从他齿缝里挤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
三十多年！
这个女人编织的网，其源头竟深埋在母亲尚在的岁月里！
那看似温婉体贴的靠近，那令人恍惚的模仿，那些药瓶、钥匙扣、撕碎的体检报告、鱼缸底的粉末……
甚至林晓梅的“意外怀孕”……
这一切，难道都是为了这个？
为了几十年前纺织厂里那些不为人知的恩怨？
一股混合着恶心、愤怒和深入骨髓的寒意的浪潮，猛地冲上他的喉头。
他抓起桌上的冷水杯，狠狠灌了几口，冰冷的水滑过食道，非但没能压下那股翻腾，反而激得他胃部一阵痉挛。
他冲到卫生间，对着马桶剧烈地干呕起来，
身体佝偻着，额头抵在冰冷的瓷砖上，冷汗浸透了衬衫的后背。
镜子里的男人，双眼布满血丝，脸色灰败，像被瞬间抽走了脊梁骨。
他踉跄着回到书房，目光死死锁在那张照片上。
母亲的笑容如此明亮，刺痛了他的心。
他猛地拉开书桌最底层的抽屉，动作粗暴得几乎要将整个抽屉拽出来。
里面堆满了母亲去世后他整理出来的遗物——
一些旧票据、几本泛黄的笔记本、几件早已失去光泽的小首饰。
他像着了魔一样，双手在里面疯狂地翻搅、刨挖，指甲刮过粗糙的纸页和坚硬的木盒边缘。
细小的灰尘被扬起，在从百叶窗缝隙透进来的惨淡光柱里狂乱飞舞。
“在哪？还有什么？妈，你还留下了什么？”
他神经质地低语，声音嘶哑。一个深褐色的硬纸壳信封被翻了出来，边角已经磨损起毛。
他急切地撕开封口，动作近乎粗暴。一叠大小不一、颜色深浅各异的旧照片滑落在桌面上。
他屏住呼吸，一张张飞快地翻看。
大多是母亲单人的生活照，或者抱着年幼的他。
突然，他的手停住了。
一张更大的集体合影，同样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泛黄底色，背景是熟悉的红星纺织厂大门。
几十个穿着朴素工装的女工排列整齐。
他的目光如同扫描仪，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急切，一排排扫过那些洋溢着青春或带着生活疲惫的脸庞。
后排，最边缘的角落。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又是她！
张淑芬！
这张照片里的她，似乎比前一张更年轻一点，站姿显得有些刻意地挺直，
但脸上没什么笑意，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眼神投向镜头之外某个虚空的地方，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和……不甘？
而紧挨着她的右侧，那个微微侧着头，正和旁边一个圆脸女工说着什么，脸上绽开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的女孩，正是母亲张秀！
母亲的手，似乎还轻轻搭在张淑芬挽起的臂弯上，姿态透着一种自然而然的亲昵。
照片的右下角，一行模糊的钢笔字迹依稀可辨：
“红星纺织厂先进班组留念，1985年夏”。
李国栋的手指颤抖着，指腹轻轻摩挲过照片上母亲明媚的笑靥和张淑芬那略显僵硬、毫无笑意的侧脸。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攫住了他。
她们曾是工友？
甚至……朋友？
母亲的手搭在张淑芬臂弯的那个瞬间，凝固在泛黄的相纸上，此刻却像一个冰冷的嘲讽。
这份亲昵，是真实的吗？
还是镜头前短暂的表演？
张淑芬眼中那份挥之不去的阴翳，是因为拍照的紧张，还是别的什么深埋心底的东西？
母亲可曾知晓，身边这个看似亲密的姐妹，在几十年后，会将一张精心编织的巨网，罩向她唯一的儿子？
“红星纺织厂……1985……1987……” 李国栋喃喃自语，混乱的思绪中抓住了一个关键的时间点。
母亲是在1987年秋天那场所谓的“意外”后重伤去世的。
更衣室……倒塌的更衣柜……定性为意外！
张淑芬是目击者！
那个老警察含糊的疑点……和照片上张淑芬这张阴郁的脸瞬间重叠！
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他的脊椎。
一个念头像毒蛇般钻入脑海：
那场夺走母亲生命的“意外”，真的是意外吗？
张淑芬在那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仅仅是目击者？
还是……更多？
难道自己这半年多来所经历的一切，这场精心设计的渗透、模仿、欺骗与毒害，其根源的种子，早在母亲倒在更衣室血泊中的那一刻，就已经被张淑芬亲手埋下？
为了几十年前纺织厂里那些不为人知的、扭曲的记恨？
这个念头太过惊悚，太过黑暗，几乎要击垮他仅存的理智。
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不行！
他必须知道！
必须知道母亲和张淑芬之间，在红星纺织厂那几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抓起那张1985年的合影，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又像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跌跌撞撞地冲出了书房的门。
客厅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甜腻得有些过分的烘焙香气。
林晓梅正背对着他，在开放式的厨房岛台前忙碌。
她穿着一件柔软的米白色家居服，系着一条印有小雏菊的围裙，
哼着不成调的流行歌，手里正用力揉捏着一大团泛着黄油光泽的面团。
烤箱预热的光亮着，像一个沉默的橙色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