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将至,诏狱深处。
林夙靠在冰冷的石墙上,闭着眼,却没有睡。牢房里唯一的烛火即将燃尽,烛泪堆积如小山,昏黄的光在他苍白的脸上跳跃,映出睫毛投下的细密阴影。
他听见了判决。
一个时辰前,狱卒送晚饭时,压低声音告诉了他——明日午时,西市问斩。
狱卒说这话时,眼睛不敢看他,放下碗筷的手在抖。林夙却只是平静地道了声谢,仿佛听见的是别人的死期。
现在,那个碗还放在地上,饭菜早已凉透。他一口未动。
不是不想吃,是吃不下。胸口堵得厉害,每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的疼痛,咳意一阵阵涌上来,被他强行压下——他不想在这最后时刻,显得太过狼狈。
牢门外传来脚步声,很轻,却急促。
林夙睁开眼。
高公公提着灯笼,站在铁栏外,身后跟着两个低着头的狱卒。昏黄的光照出他脸上复杂的神情——有怜悯,有不忍,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愧疚。
“林公公。”高公公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林夙缓缓起身,囚衣摩擦着粗糙的石墙,发出窸窣声响。他走到铁栏前,隔着栏杆看着高公公。
“高公公深夜来此,是有旨意?”他的声音平静得出奇。
高公公嘴唇动了动,最终只说:“陛下……要见您。”
林夙眼中闪过一丝波动,很快又归于平静:“何时?”
“现在。”高公公侧身,示意狱卒开门,“老奴带您去。”
铁锁打开,牢门吱呀一声开启。
林夙走出牢房,站在走廊里。烛光照亮了他单薄的身形,囚衣宽大,更显得他形销骨立。他脸上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
“走吧。”他说。
高公公看着他,忽然觉得喉头发紧。这个在深宫沉浮数十年的老太监,见过太多生死,却从未见过一个人赴死时如此……安宁。
仿佛那不是死亡,只是一场久违的归途。
他们走出诏狱。
夜风扑面而来,带着深秋的寒意。林夙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随即挺直了背脊。
皇宫在夜色中沉默着,飞檐斗拱隐在黑暗里,只有零星的灯火在远处闪烁。这是他曾走了十年的路,从东宫到养心殿,从养心殿到六部衙门,再从衙门回到那个人的身边。
如今,是最后一次走了。
高公公提着灯笼在前引路,两个狱卒远远跟在后面。一行人穿过长长的宫道,脚步声在寂静中回荡。
林夙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踏得很稳。他抬头看着夜空——无月,无星,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墨色。
像极了他此刻的心。
没有怨恨,没有不甘,只有一片空茫。
“林公公,”高公公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待会儿见了陛下……您……您可有什么话,要老奴代为转达的?”
林夙转头看他,烛光在他眼中跳跃:“高公公想让我说什么?”
“不是老奴想……”高公公顿了顿,眼中泛起泪光,“老奴只是觉得……您这一去,陛下他……他以后……”
他说不下去了。
林夙停下脚步,看着这个在深宫侍奉了两代帝王的老太监,忽然笑了。
笑容很淡,却带着一种释然。
“高公公,”他轻声道,“替我照顾好陛下。”
高公公的眼泪掉下来:“林公公……”
“他怕冷,冬日里养心殿的炭火要烧得旺些,手炉要常备着。”林夙继续说,声音平静得像在交代日常,“他批奏折时总忘了时辰,你要记得提醒他歇息。他胃不好,饮食要清淡,别让他吃太多甜腻的东西……”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还有……他夜里容易惊醒,若是做了噩梦,你就在殿外守着,让他知道你就在外面,他会安心些。”
高公公泣不成声:“老奴……老奴记住了……”
林夙点点头,继续往前走。
这些话,他本该亲自对那个人说的。可他知道,有些话,说了只会让彼此更痛。
不如不说。
不如让那个人以为,他走得很平静,很从容。
这样,那个人或许会少痛一些。
养心殿。
殿内只点了几盏烛火,光线昏暗。景琰坐在御案后,面前摊着一份奏折,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在等。
等那个人来。
等这最后一面。
殿门被轻轻推开,高公公的声音响起:“陛下,林公公到了。”
景琰抬起头。
林夙走进来,穿着囚衣,头发有些凌乱,脸色在烛光下苍白得近乎透明。可他站得很直,背脊挺着,眼神平静,仿佛还是那个在东宫书房里为他研墨的小太监。
“臣林夙,参见陛下。”他跪下,声音清晰。
景琰的手握紧又松开。
“平身。”
林夙起身,垂手站着,没有抬头。
殿内一时寂静。
高公公悄悄退了出去,轻轻关上殿门。
烛火噼啪作响。
景琰看着林夙,看着这个陪他走过十年风雨的人,看着这个明天就要赴死的人,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想问:你恨朕吗?
想问:你怕吗?
想问:若有来世,你还愿意遇见朕吗?
可最终,他只是说:“坐。”
林夙抬眼,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躬身:“臣戴罪之身,不敢。”
“朕让你坐。”景琰的声音发紧。
林夙沉默片刻,走到一旁的椅子前,坐下。椅子很硬,很冷,但他坐得笔直。
景琰看着他,看了很久,忽然说:“明日……你可以不用去。”
林夙抬眼。
“朕可以安排你假死,送你去江南,去塞外,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景琰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急切,“改名换姓,重新开始。朕会给你足够的银两,会派人保护你,你……”
“陛下,”林夙打断他,声音平静,“臣若走了,江南民变如何平息?朝局如何稳定?天下人如何看陛下?”
景琰哑然。
“臣走了,陛下就成了包庇罪臣的昏君。”林夙看着他,眼中没有责怪,只有温柔,“臣不能让陛下背负这样的骂名。”
“朕不在乎!”景琰猛地站起,声音嘶哑,“朕不在乎什么骂名,不在乎什么江山!朕只要你活着!”
林夙笑了,笑容凄美。
“可臣在乎。”他轻声说,“臣在乎陛下的名声,在乎陛下的江山,在乎陛下能不能成为一代明君,被万世景仰。”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所以陛下,让臣去吧。”
景琰踉跄一步,扶住御案。
烛火摇曳,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阿夙……”他低声唤着那个很久没有叫过的名字,“你就这么……不想留在朕身边吗?”
林夙的眼泪无声滑落。
他怎么会不想?
这十年,他活着唯一的意义,就是陪在这个人身边。看他笑,看他愁,看他一步步从隐忍的太子,变成威严的帝王。
他曾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走下去,直到白发苍苍,直到生命尽头。
可命运不允。
“陛下,”他擦去眼泪,抬起头,眼神坚定,“臣想求您一件事。”
“你说。”
“明日朝会,让臣上殿。”林夙一字一顿,“让臣……当面向陛下请罪。”
景琰愣住:“你……”
“臣知道,朝臣们还在逼陛下。”林夙继续说,“臣若当殿认罪,将一切罪责揽下,陛下便能顺理成章下旨,不再为难。”
“不行!”景琰断然拒绝,“朕不能让你……”
“这是臣最后能为陛下做的事了。”林夙站起身,走到御案前,隔着桌子看着景琰,“让臣干干净净地走,让陛下干干净净地做决定。这样,史书上写起这段时,只会说林夙罪有应得,而陛下……是大义灭亲的明君。”
“明君?”景琰笑了,笑容比哭还难看,“阿夙,你觉得朕在乎这个吗?”
“可臣在乎。”林夙看着他,眼中满是深情,“臣希望陛下是明君,希望陛下的名字能流传千古,希望后世提起您时,都说您是中兴之主,是仁德之君。”
他跪下来,重重叩首。
“求陛下……成全。”
额头触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景琰看着跪在地上的人,看着他那单薄的背脊,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肩膀,只觉得心像被撕裂了一样疼。
他知道,林夙说的是对的。
这是最好的办法——让林夙当殿认罪,将一切揽下,他再顺势下旨。这样,朝臣无话可说,天下人心服口服,而他……也能保留最后一丝体面。
可这体面,是用林夙的命换来的。
“你起来。”景琰的声音沙哑。
林夙没有动。
“朕答应你。”景琰闭上眼,“明日朝会……准你上殿。”
林夙缓缓起身,眼中闪过一丝释然。
“谢陛下。”
殿内又陷入寂静。
烛火燃到了尽头,忽明忽灭。
景琰走到林夙面前,伸手想碰碰他的脸,却停在半空。最终,他只是说:“还有什么心愿吗?朕……朕都会替你办到。”
林夙想了想,轻声说:“臣想……再去东宫看看。”
景琰怔住。
东宫。
那里是他们初遇的地方,是他们相依为命十年的地方,是他们……曾经有过家的地方。
“好。”他说,“朕陪你去。”
寅时三刻,东宫。
夜色未褪,晨雾弥漫。这座曾经热闹的宫殿,如今空寂无人,只有几个老太监在角落里打盹。
景琰和林夙走在长长的回廊里,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没有灯笼,只有天边熹微的晨光,勉强照亮前路。
林夙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在丈量过去的时光。他走过书房,走过寝殿,走过那个小小的庭院——那里曾有一株梅树,是他和景琰一起种下的,如今已枯死多年。
最后,他在书房门前停下。
门虚掩着,推开门,灰尘扑面而来。殿内摆设依旧,只是蒙了厚厚的灰。书案上还摊着未写完的字,砚台里的墨早已干涸。
林夙走到书案前,伸手拂去灰尘,露出下面的宣纸。纸上写着半阕词,是景琰的笔迹——
“十年踪迹十年心,梦回东宫夜雨深。”
后面的字被墨渍晕开,看不清了。
林夙看着那行字,眼眶发热。
十年踪迹十年心。
是啊,十年了。
从那个雨夜初见,到现在诀别,整整十年。
“记得吗?”景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那年你刚来东宫,朕教你写字。你握着笔,手抖得厉害,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
林夙笑了:“记得。陛下说,字如其人,要稳,要正。”
“后来你的字越写越好,比朕写得还好。”景琰走到他身边,看着那张纸,“可你总是说,不如朕。”
“因为陛下的字里有气度。”林夙轻声道,“臣的字……只有匠气。”
景琰转头看他,烛光下,他的侧脸柔和得不像话。
“阿夙,”他忽然问,“若有来世,你想做什么?”
林夙沉默片刻,轻声说:“臣想……做个普通人。”
“普通人?”
“嗯。”林夙点点头,“有父母,有兄弟姐妹,有家。春天种田,秋天收获,冬天围炉夜话。平平淡淡,过完一生。”
他说得很慢,很轻,眼中浮起一丝向往。
景琰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
普通人。
这个最简单的愿望,对林夙来说,却是永远无法实现的奢望。
“那朕呢?”他问,“若有来世,你还想遇见朕吗?”
林夙转头看他,眼中泪光闪烁。
“想。”他说得很轻,却很坚定,“无论来世做什么,臣都想遇见陛下。”
“为什么?”景琰的声音哽咽。
“因为……”林夙笑了笑,眼泪掉下来,“因为陛下给了臣活着的意义。没有陛下,臣这一生……就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景琰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伸手,紧紧抱住林夙。
很用力,像是要把这个人揉进骨血里。
“对不起……”他在林夙耳边低语,声音破碎,“对不起……阿夙……是朕没用……是朕保护不了你……”
林夙靠在他怀里,闭上眼睛。
陛下的怀抱很暖,心跳很稳,是他这十年里最安心的港湾。
“陛下没有对不起臣。”他轻声说,“是臣对不起陛下。臣没能陪陛下走得更远,没能看着陛下开创盛世,没能……和陛下一起白发苍苍。”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但臣不后悔。这十年,是臣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臣很庆幸,能在最黑暗的时候遇见陛下,能被陛下需要,能陪陛下走到这里。”
景琰抱得更紧,肩膀剧烈颤抖。
晨光从窗外透进来,照在他们身上,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
很久,林夙轻轻推开他。
“陛下,天快亮了。”他说,“该去上朝了。”
景琰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他那平静的神情,忽然有种冲动——想带他走,想抛下这一切,想和他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
可他不能。
他是皇帝。
肩上扛着江山,扛着天下。
“阿夙……”他最后唤了一声,声音轻得像叹息。
林夙跪下,最后一次行大礼。
“臣林夙,拜别陛下。”
他叩首,额头触地,久久不起。
景琰站在他面前,看着他单薄的背脊,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肩膀,眼泪无声滑落。
最终,他转身,大步走出书房。
没有再回头。
因为他知道,一旦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林夙跪在地上,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回廊尽头。
他缓缓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天边泛起鱼肚白,晨光熹微。
新的一天,开始了。
也是他的最后一天。
他整理了一下囚衣,抚平褶皱,又理了理头发。然后,他走出书房,走进晨光里。
背影挺直,脚步沉稳。
像个赴死的将军。
辰时,紫宸殿。
百官列队,肃然而立。今日的朝会,气氛比昨日更加凝重——所有人都知道,今天将见证一个权宦的末路。
景琰端坐御座,面色平静,眼中却布满血丝。他一夜未眠,此刻只觉得浑身发冷,握着扶手的手微微颤抖。
高公公站在他身侧,低眉敛目,眼角却有未干的泪痕。
“陛下,”严正出列,声音洪亮,“三法司会审林夙一案,昨夜已结案。林夙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人证物证俱全。依《大胤律》,当处斩立决。请陛下下旨!”
话音落下,殿内一片寂静。
所有目光都投向御座上的皇帝。
景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冷。
“传林夙。”他说。
殿内哗然。
“陛下!”刘健急道,“林夙是戴罪之身,岂可上殿?”
“朕说,”景琰盯着他,一字一顿,“传林夙。”
刘健还想说什么,被方敬之拉住。
高公公尖细的声音响起:“传——林夙上殿——”
声音在殿内回荡。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殿门。
晨光从门外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影。一个身影出现在光影里——穿着囚衣,头发梳得整齐,脸色苍白,却挺直背脊,一步步走进来。
他走得很慢,却很稳。
每一步都踏在所有人的心上。
殿内死寂,只有脚步声在回荡。
林夙走到丹陛前,停下,跪下。
“罪臣林夙,参见陛下。”他的声音清晰,平静。
景琰看着他,看着这个跪在下方的人,喉头发紧。
“平身。”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林夙起身,垂手站着,没有抬头。
“林夙,”景琰开口,声音沙哑,“三法司审你之罪,你可认?”
“臣认。”林夙抬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御座,“臣所犯罪行,罄竹难书。擅杀官员,干预朝政,祸乱朝纲,致江南民变四起,边境不稳——皆是臣一人之过。”
殿内响起吸气声。
没人想到,林夙会如此干脆地认罪,将一切揽下。
“臣自知罪孽深重,”林夙继续说,声音在殿内清晰回荡,“辜负陛下信任,有负圣恩。今日,臣愿当殿请罪,请陛下……依律处置。”
他跪下,重重叩首。
“臣,死有余辜。”
额头触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景琰的手握紧扶手,指节泛白。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林夙,看着他那单薄的背脊,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肩膀,只觉得心像被刀割一样疼。
这个人,在用最后的方式,保护他。
用生命,为他铺平前路。
“林夙,”景琰开口,声音在发颤,“你……还有什么话说?”
林夙抬起头,眼中泪光闪烁,却强忍着没有掉下来。
“臣只有一言,”他看着景琰,一字一顿,“请陛下……以江山为重,以天下苍生为重。勿因私情废国法,勿因旧恩忘大义。”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臣愿以死,谢天下。”
殿内落针可闻。
许多官员愣住了,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有震惊,有不解,也有……一丝敬意。
这个他们口中祸国殃民的权宦,这个他们恨不得千刀万剐的阉狗,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没有求饶,没有辩解,只是平静地认罪,平静地赴死。
甚至……还在为皇帝着想。
“陛下!”刘健率先反应过来,出列跪地,“林夙既已认罪,请陛下即刻下旨,以正国法!”
“臣附议!”
“请陛下下旨!”
一片跪倒。
景琰看着下方,看着跪了一地的官员,看着站在中央的林夙,忽然笑了。
笑容凄凉,绝望。
“好。”他说,声音轻得像叹息,“既然林夙认罪……”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
“那便……”
话未说完,林夙忽然再次叩首,打断了他:
“陛下!臣还有最后一事相求!”
殿内一静。
景琰看着他:“说。”
林夙抬起头,眼中泪光终于滑落:“臣死之后,请陛下……忘了臣。”
景琰浑身一震。
“就当臣从未存在过。”林夙看着他,眼泪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就当这十年,只是一场梦。梦醒了,陛下还是陛下,还是大胤的皇帝,还是……天下人的希望。”
他重重叩首,声音哽咽:
“求陛下……成全。”
景琰的眼泪掉下来,落在龙袍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殿内死寂。
所有人都看着这一幕,看着这个即将赴死的人,用最后的方式,为皇帝铺平前路。
方敬之闭上眼睛,老泪纵横。
严正握紧拳头,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
刘健愣在原地,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许久,景琰缓缓起身。
他站在丹陛上,俯视下方,俯视跪在地上的林夙,俯视这满朝文武,俯视这巍峨的紫宸殿,俯视这……他要用最爱的人的命来守护的江山。
然后,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林夙。”
“臣在。”
“你所求,朕……准了。”
林夙抬头,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释然,一丝……解脱。
“谢陛下。”他轻声说,最后一次叩首。
然后,他起身,转身,一步步向殿外走去。
没有回头。
晨光从殿门照进来,照在他身上,照在他单薄的背影上,照在他挺直的背脊上。
像一个走向光明的殉道者。
景琰站在御座上,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看着他消失在晨光里,只觉得浑身的力量都被抽空了。
他缓缓坐下,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殿内一片寂静。
许久,严正出列,声音低沉:
“陛下,林夙既已认罪,请陛下……下旨。”
景琰睁开眼,眼中一片血红。
他看着下方跪着的百官,看着他们眼中的期待,看着他们眼中的逼迫,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如此荒谬。
他用最爱的人的命,换来的,就是这些吗?
“拟旨。”他开口,声音嘶哑。
高公公颤抖着铺开圣旨,研墨。
景琰提起笔,蘸了墨,笔尖悬在纸上,迟迟没有落下。
他的手在抖,抖得厉害。
最终,他闭上眼,一笔一画,写下那决定一个人生死的字句。
每一个字,都像刀,刻在他心上。
写完后,他扔下笔,靠在椅背上,再没有力气说一句话。
高公公拿起圣旨,声音颤抖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司礼监秉笔太监林夙,擅权干政,祸乱朝纲,罪证确凿,依律当斩。今念其侍奉多年,赐全尸。明日午时,西市问斩。钦此。”
声音在殿内回荡。
百官山呼:“陛下圣明!”
声音震耳欲聋。
景琰坐在御座上,看着下方跪拜的百官,看着他们脸上的如释重负,看着他们眼中的崇敬,忽然想笑。
他想告诉这些人:你们赢了。
你们逼着朕,杀了这世上唯一真心待朕的人。
可他说不出口。
因为他是皇帝。
皇帝不能哭,不能怒,不能……说真心话。
“退朝。”他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向后殿。
背影挺直,脚步沉稳。
像个真正的帝王。
只有高公公看见,他在转身的瞬间,眼角滑落的一滴泪。
迅速,无声。
消失在龙袍的褶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