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兴冲冲地来,此刻却是红着眼眶,满心怅然地离开。
孙默低着头,瓮声瓮气地对身边的孙力抱怨,“哥,世子明明答应我的,等到了京城就来找他,他说要带我逛京城,吃最好的点心,怎么才几个月,就……”
他说不下去了,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肯相信的哽咽。
孙力叹了口气,揉了揉弟弟的脑袋,目光转向一旁的苏锦。苏锦死死攥着手里那枚精心挑选、本打算送给兰策的羊脂玉佩,用力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自己此刻狼狈流泪的模样。
顾清风这时缓缓起身,声音低沉而清晰,“几位,我送你们。”
白无尘闻声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中有未尽的言语,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有劳。”
另一边的书房,气氛与厅堂的怅然截然不同。
房门刚刚合拢,兰煜雪周身散发出的寒意便让兰灏几乎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冷战。他极力稳住心神,脸上迅速堆砌起混杂着震惊、委屈与不敢置信的神情,
“父王!我,我不信他们说的!我养母她待下人一向宽厚,怎会做出那等骇人听闻之事?定是有人蓄意污蔑,或是她们为报兰策所谓的救命之恩,编造谎话……”
兰煜雪并未像往常那般端坐,身子甚至有些松垮地陷在宽大的圈椅里,可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眸,却散发着比挺直腰杆时更令人窒息的压力。
他打断了兰灏的辩白,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
“你当真……不知?”
兰灏仿佛听到了世间最不可理喻的指控,眼圈瞬间通红,声音因委屈而颤抖,“父王……您不信儿臣?”
他往前踉跄半步,像是承受不住这误解,“兰策在杀害我养母之前,就已恶行累累!回京之后更是变本加厉!父王,他那样一个人,罪证确凿,天下共知,儿臣何须再去费心陷害他惹父王不快?”
兰煜雪只是看着他,目光深不见底,仿佛要穿透那层精心伪装的情绪,直抵内里。
“雷烈杀的兰策,” 兰煜雪的声音平稳得可怕,“还是你?”
兰灏猛地瞪大眼睛,脸上的惊讶、气愤与委屈层层叠加,还有一丝胆寒,“父王竟怀疑儿臣?!”
他“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举起三指,指天发誓,声音斩钉截铁,带着被至亲怀疑的痛心疾首,“我兰灏对天起誓!若是我下手害了兰策性命,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抬起通红的眼睛,直直望向兰煜雪,言辞恳切,“父王!儿臣答应过父王留他一命,他于我而言早已无任何威胁,儿臣何必多此一举,徒惹腥臊?
儿臣知道,纵使兰策犯下滔天大祸,父王与师父念及旧情,终究会给他留一线生机……
你们是儿臣最敬重、最在乎的人,儿臣怎会做那等事,来伤你们的心,惹你们生气?”
他膝行两步,双手扒住兰煜雪的膝盖,仰着头,将内心的矛盾剖白,
“父王,儿臣承认,儿臣不喜欢他,甚至讨厌他,恨不得他死!他杀我养母,害罗姨与六师叔,还要对父王、对师父、对儿臣不利!可他已经是废人一个,被驱逐出京,生不如死,儿臣又何必再脏了自己的手?”
兰煜雪静静地看着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眼睛里的寒意,似乎并未因这番肺腑之言而消融半分。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兰灏,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无论如何,我都会保你。”
他顿了顿,目光如实质般压在兰灏身上。
“可你,也不要让我失望。”
兰灏的心在这一刻骤然缩紧!兰煜雪说这话时,太平静了,平静得让他心底发慌。他立刻伏低身子,声音无比恭顺坚定,“儿臣,谨记父王教诲!绝不让父王失望!”
兰煜雪没有再看他,只是伸手,将他扒在自己膝盖上的手,轻轻却不容抗拒地拨开。
“雷烈,已被我派人处置了。” 他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还有九环,和金剑。”
兰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随即头埋得更低,声音平稳无波,“……儿臣,明白。”
无论如何,父王只有自己了,定不会与自己为难。
?
顾清风与白无尘一行人在偏厅停留了许久。孙默比划着描述如何在茫茫大海上发现残破的船只,如何从一堆狼藉中拖出奄奄一息、几乎不成人形的兰策。
薛神医则缓缓道出兰策体内沉疴的凶险,却也强调,若得悉心医治、妥帖照料,本不至于损及寿数。
白无尘提及兰策登上陆地向京城出发时,眼中是压抑不住的期待与欣喜……
每一段叙述,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顾清风早已血肉模糊的心。到最后,所有话语都化作一片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叹息。
苏锦一直死死盯着顾清风,眼中那股莫名的敌意越来越浓,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哽咽,质问道,“世子,他为什么会死?我才不信他是病死,到底是谁害死了他?!”
顾清风早已被众人的叙述冲击得心神涣散,脑海中全是兰策回京后的种种。
苍白的脸,含泪的眼睛,压抑的咳嗽,被误以为演戏的吐血,晶亮的眼神慢慢黯淡,直至绝望,
自己当时被仇恨与所谓的公道蒙蔽了双眼,认定他十恶不赦,何曾顾念过他的死活?
在他几次三番隐晦的求助、在他崩溃与挣扎的边缘,自己选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所以他的病情才会急转直下,所以他才对这人世,彻底断了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