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皇宫后,并未直接回去,而是转身折入附近一条僻静街巷,进了家不起眼的客栈。
在里头待了约莫一个时辰,再出来时,窗外天色已沉郁如墨,我这才不动声色地转回宫门。
回到宫中,暖阁内已经灯火通明,茶香与晚膳的温热气息柔和了殿内原本肃穆的空气。
爹娘与北冥国君、仁贵妃围坐桌边,见我进来,娘亲只是朝我招招手,眉眼间是惯常的温和,并未多问。
宫女们悄声布菜,一切平静得像无数个寻常的傍晚。
我在娘亲身侧的空位坐下,看着面前精致的瓷盏中升起的袅袅茶烟,抬眼望去,桌边四人神色沉凝——他们正在商议的,正是那条关乎生死的退路该如何铺设。
“爹,娘,陛下,娘娘,”我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席间细微的交谈声静了下来,“有件事,需告知诸位。”
我将茶盏轻轻放回桌面,目光坦然地迎向他们投来的视线。
“明日,我会离开平阳城,去东南沿海。目的,是去最终确定我之前所提的“那条路”最关键的几个接应点位置。”
我没有直接说出“森林之海”,但在座之人都心知肚明那指的是何处。
话音落下,暖阁内有一瞬的沉寂。仁贵妃手中拈着的银筷顿在半空,北冥国君眉头微凝,娘亲看向我,眼底那抹温和瞬间被惊忧取代。
“禾禾……”娘亲的眉头蹙紧,眼中的忧色几乎要溢出来,“此事非同小可,那里如今是什么光景你也清楚,贤贵妃已经疯了,你亲自去定位置,万一……”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未尽之意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
爹爹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着我,目光如秤,在衡量我话中的决心与份量。
我迎向娘亲担忧的眼睛,语气平缓却不容动摇:“娘,正因此事非同小可,我才必须亲自去。
我还有一句没有说出口的原因,元熙近日似有若无的靠近与那些未尽的话语,像逐渐收拢的网,这令人窒息的牵扯,无声地推着我加快了脚步。
爹爹沉吟片刻,眼神化作深沉的审视:“给我一个你必须亲自去的理由。”
我知道这不是阻拦,而是对行动决策的必要质询。我挺直背脊,条理清晰地说出早已思量过数遍的考量:
“其一,图纸规划得再精妙,终究是死物。海上风浪、暗礁变化、沿岸地形、乃至贤贵妃巡逻的间隙与规律,都需亲眼看过、亲手测过,方能确保万无一失。
那不仅是几条撤退的路线,更是许多人生还的希望,容不得半点纸上谈兵的差错。”
“其二,我熟悉雾影郎的运作方式,能与潜伏的弟兄做最隐秘的对接。更重要的是——”
我看向爹娘,“若连我都不敢亲涉险地确认生路,又凭什么要求雾影郎的其他兄弟,以及未来可能信任这条生路的岛民,将性命托付于此?”
“其三,”我顿了顿,声音更沉,“我要亲眼看一看,贤贵妃的“铁幕”究竟是何等光景,巡逻间隙、守备虚实。这对日后……或许不只是接应,更有大用。”
爹爹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手指在桌沿无意识地轻叩了两下。这是他在紧张思考时的习惯。
室内静了片刻,只听见窗外隐隐的风声。
爹爹终于开口,声音沉稳如旧:“我唯一要问的是——你有几分把握,不被察觉地抵达预定位置?你的后手是什么?若被察觉,如何脱身?若无法抵达预定位置,备用方案是什么?联络方式一旦中断,如何恢复?”
这一连串的问题,刀刀见血,直指行动核心。我心头反而一松,知道爹爹这不是刁难,而是以他的方式,为我将计划夯得更实。
“七分。”我答得干脆,将反复推演过的应急方案——从伪装身份、撤离路线、信号伪装,到一旦失联后的静默周期与备用联络点启动方式一一述说。
“另外的三分险,在于天时海况之瞬息万变,在于贤贵妃无法以常理揣度之疯狂,但这三分险,值得一冒。
若因畏惧这三分未知之险,而置七分可救之人于不顾,禾禾心难安。”
终于,爹爹缓缓吐出一口气,看向娘亲,语气温和却坚定:“让她去。”
“夫君!”娘亲不可置信地望向他。
爹爹的目光转向眼中已泛起泪光的娘亲,握住她的手,语气缓了下来,“我们的女儿,早已不是需要永远护在羽翼下的雏鸟了,她是能搏击风浪的海东青。
有些路,她必须自己飞过去看看,我们能做的,是相信她,并在她需要我们时,给予最坚实的支撑。”
娘亲眼中的泪终究还是落了下来,却没有再说劝阻的话,只是反手紧紧握住爹爹的手,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里,有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作一句:“务必小心,平安回来。”
我郑重颔首:“女儿明白。”
又是片刻的静默,北冥国君与爹爹交换了一个眼神,爹爹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好。”北冥国君重重吐出一字,“朕准你此行。
但你必须答应朕两件事:第一,无论是否达成目的,必须安全返回。第二,朕会派一队水师精锐,在安全距离外巡弋待命,一旦接到你的紧急信号,不惜代价接应。”
“陛下……” 我想说这样可能反而容易暴露。
“这不是商量,是条件。”
北冥国君语气坚定,“你可以不用他们,但他们必须在。这是北冥对盟友之女、也是对贺楚的最低限度负责。”
仁贵妃亦开口道:“我会每日在菩萨面前为你祝祷。”
爹爹最后拍了拍我的肩,力道很重:“去吧!记住,雾影郎的“影”,不是为了消失,而是为了在需要的时候,成为刺破黑暗的那一线光。你此去,便是去点亮那第一盏灯。”
他没有说“活着回来”,因为那是最低的要求。他说的是“点亮那第一盏灯”,那是赋予此行的意义与使命。
我站起身,向在座四人郑重一礼:“禾禾谨记,必不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