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在腊月二十九的清晨终于停了。天空像一块被反复擦洗过的青灰色琉璃,透出一种冷冽的明净。阳光虚弱地铺在厚厚的雪被上,反射出细碎的、钻石般的芒刺。小院银装素裹,檐下挂着尺把长的冰凌,偶尔折断,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年味儿,是被李刚最先嚷嚷出来的。他帮着沈念秋打扫院落,将积雪堆成憨态可掬的雪人,还偷偷用两块黑木炭做了眼睛,一截胡萝卜当鼻子,最后把自己旧帽子给雪人戴上,得意地绕着转圈。沈念秋剪了窗花,红纸在她手中折叠、剪裁,展开便是活灵活现的鲤鱼、蟠桃、还有寓意吉祥的“福”字与“囍”字,贴在擦拭明亮的玻璃窗上,顿时添了许多暖意和喜气。
秦建国拿出早就备好的红纸和毛笔,让宋志学写春联。宋志学有些窘,他的字是标准的工程体,工整但缺乏生气。“师父,我……写不好。”
“写春联又不是刻碑,要那么讲究做什么?”秦建国研着墨,“心意到了就行。你琢磨木头这么多天,手腕该稳了。写吧,想到什么写什么。”
宋志学提笔,蘸饱了墨,对着红纸踌躇。他想起这些日子的磨砺,想起那只旧箱子,想起“团聚”与“和气”。笔锋落下,第一幅给院门:
斧凿声中辨木性
冰雪境里见春心
横批:道在器中
给茶室的门楣:
一室松烟凝古意
半窗雪色映初心
横批:静观自在
字迹果然谈不上书法韵味,但笔画沉实,结构稳当,看得出是用了心,稳住了手腕。秦建国在一旁看着,没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王娟拿着相机拍下宋志学书写和悬挂的过程,觉得这本身也是“北木叙事”的一部分。
李强翻出些零碎木料,用凿子和刻刀,叮叮当当地做了几个小巧的木版画坯子。他将沈念秋剪的窗花纹样稍作简化,拓在木板上,再精雕细刻。版虽小,线条却要求清晰流畅,不能有丝毫崩缺。他做得很投入,仿佛在完成一件微缩的家具。刻好后,调了红色印泥,轻轻拓在裁好的方形红纸上,便成了独特的木版年画,图案带着刀刻的质朴力道,比印刷品多了份手工的温度。
除夕这天,小院所有人都起了个大早。沈念秋和李刚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蒸糕、炸丸子、炖肉、准备晚上的饺子馅,香气弥漫了整个院子。秦建国带着李强和宋志学,进行一年里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项“活计”——祭拜祖师爷鲁班和历代先师。
仪式简单而庄重。在工具房最里侧,有一面收拾得极其洁净的墙,墙上并无神像牌位,只悬挂着一把磨损得极其光润的老斧头,据说是师爷传下来的。下方一张旧条案,摆着几样时令干果和一杯清茶。秦建国净手,点燃三炷细香,青烟袅袅升起。他没有跪拜,只是肃立,双手持香,举至额前,微微鞠躬三次,然后将香插入一个装满小米的旧陶碗里。李强和宋志学依次效仿。
“祖师爷在上,历代师傅们在上,”秦建国声音不高,沉稳如常,“又是一年了。徒弟秦建国,带着徒弟李强,还有新来的宋志学、王娟、李刚、沈念秋,在这儿给您们上柱香。过去一年,没丢手艺人的脸,老老实实做活,本本分分做人。木头认得咱,咱也敬着木头。来年,盼着风调雨顺,人心安定,还能接着把这斧子凿子传下去,把木头里的道理,接着琢磨下去。保佑小院平安,手艺不绝。”
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朴素的祈愿。宋志学站在后面,看着那缕青烟在幽暗的工具房里盘旋上升,没入房梁的阴影中。他忽然感到一种奇异的连接,仿佛通过这简单的仪式,自己也被纳入了一条看不见的、由无数双手和无数个专注的日夜串联起来的河流。那把他曾觉得粗笨的老斧头,在香火的映照下,边缘泛起一层温润的光泽,仿佛承载着时光与无数次的挥动。
傍晚,雪又零星飘起。堂屋里支起了大圆桌,菜摆了满满一桌。秦建国坐了主位,大家围坐。平日里话不多的秦建国,也端起了小小的酒杯(里面是沈念秋用枸杞红枣温的黄酒),说了一句:“一年到头,辛苦了。都多吃点。” 这便是他的祝酒词了。
李刚最是兴奋,嘴里塞着丸子,眼睛还盯着盘子里的鱼。王娟细心地将鱼刺挑掉,把鱼肉夹到李刚碗里。沈念秋不住地给大家布菜,自己却没吃几口,脸上一直带着温柔的笑意。李强和宋志学碰了杯,什么也没说,一切尽在不言中。
电视里播放着喧闹的春晚,但音量调得很小,成了背景音。更多的是碗筷轻碰声、咀嚼声、偶尔的低语和笑声。屋外是严寒与寂静,屋内是灯光、食物热气和人声交织的温暖。这种温暖,不同于炉火的热度,它是一种由团聚、由共同的经历、由彼此间不言而喻的认可所生成的暖意,足以抵御最深的寒冷。
饭后,一起包饺子。沈念秋擀皮,其余人围着包。宋志学又是最笨拙的那个,捏出的饺子不是馅少扁塌,就是馅多“破肚”,引得李刚哈哈直笑。沈念秋耐心地教他:“拇指这么压,食指这么推,力要匀,边儿就自己抿上了。” 王娟包得又快又好,饺子个个挺立,褶子均匀,像一列列小元宝。李强手劲大,饺子肚鼓鼓的,边捏得死紧,说是“这样煮不破”。秦建国也挽起袖子包了几个,手法熟练,速度不快,但每个饺子都端正饱满,带着一种沉稳的气度。
子夜时分,鞭炮声在城里远远近近地炸响,汇成一片沸腾的声浪,试图唤醒沉睡的冬夜。小院里没有放鞭炮,只是挂起了两盏红灯笼,在檐下随风轻轻摇晃,将晕红的光斑投在雪地上,像两团安静的、跳动的心火。
守岁到凌晨,大家才各自散去。宋志学回到自己小屋,却没有立刻睡意。他推开窗,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鞭炮燃放后的淡淡硝烟味和雪的纯净气息。远处的城市灯火在雪夜中氤氲成一片朦胧的光晕。极度的喧闹过后,是更深的寂静。
他重新坐回工作台前,没有开灯,就着窗外雪地与灯笼映进来的微光,拿起那个鲁班锁。白天人多,他不好意思一直摆弄。此刻万籁俱寂,他心也静了下来。他不再急于解开,而是借着微光,细细抚摸每一个构件的每一个面、每一条棱、每一个看似无意义的凸起或凹陷。指尖传来木头温润的触感,以及雕刻时留下的、极其细微的刀痕走向。
忽然,他心念一动,不再试图从整体去“破解”,而是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其中一个最不起眼的小方块上。他顺着木纹的走向,轻轻按压它的各个面,感受那极其微小的弹性与阻力变化。在某一个特定的角度,施加一个轻微的旋转力道时,他感觉到这个小方块与相邻构件的咬合出现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松动。
没有咔嗒声,没有明显的位移,只是一种“感觉”。他屏住呼吸,顺着那感觉,极缓慢地继续旋转、轻推……像是对待一个沉睡中易惊的精灵。终于,那个小方块被抽离出来,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突破口一旦打开,后面的步骤似乎顺理成章,但又并非一蹴而就。每一个构件的移动,都需要对剩余部分的空间关系有新的想象。他完全沉浸进去,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寒冷,甚至忘记了自己。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似乎也适应了,手指代替了眼睛,在头脑中构建着三维的模型。
当最后一个构件被分离,六块形态各异的木块静静躺在工作台上时,远处传来了隐约的鸡鸣。天,快要亮了。
宋志学没有立刻尝试重新组装。他只是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逐渐褪去墨色、泛起淡淡青白的天际。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平静,充满了他的胸腔。解开鲁班锁,并没有带来破解难题的狂喜,反而是一种深沉的安宁。他仿佛通过手指,触摸到了那种隐藏在复杂表象下的、简洁而和谐的内在秩序。这秩序,与秦建国所说的“团聚”、“和气”,与李强强调的“顺木脉”,与那些古老图纸中严谨的力学逻辑,似乎都贯通了起来。
新年的第一缕天光,苍白而洁净,缓缓漫过窗棂,照亮了工作台上那六块散落的木构件,也照亮了宋志学眼中平静而笃定的光。他知道,博物馆的邀请、未来的路、手艺的精深,都依然充满了未知与挑战。但在这个北地新年的清晨,他感觉自己内心某种曾经摇晃不定、急于求成的东西,就像这些木构件一样,被悄然拆解、审视,并开始以一种更沉稳、更内在的方式,尝试着重新“团聚”。
窗外的雪地洁白无垠,映着越来越亮的天光。小院还在沉睡,但新的年轮,已经在这一夜的寂静与那一锁的解开中,悄然刻下。那持续了整个冬日的、沙沙的磨木声,仿佛化入了这无边无际的雪光与晨曦之中,成为了一种更宏大、更沉默的滋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