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香港飞回省城的湾流G650公务机平稳降落。
张磊走出机舱的那一刻，深吸了一口省城那略带尘土味的干燥空气。他身上那件在维多利亚港沾染了海风、雪茄和欲望气息的黑色燕尾服早已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剪裁得体、严谨肃穆的深灰色定制西装。
安娜没有同机返回，她还要去新加坡处理那一笔“特殊”的融资。
陈先生带着四名黑衣人助理，早已等候在停机坪旁。
“张总。”陈先生微微躬身，递过来一个平板电脑，“‘远东海运’的股权交割手续已经全部完成。新闻发布会安排在下午两点。这是为您准备的发言稿。”
张磊接过平板，随手划了两下，看都没看内容，直接递给了身后的秘书。
“不用稿子。”他冷冷地说，“我会自己说。”
“好的。”陈先生没有任何异议，拉开了劳斯莱斯幻影的车门。
车门关上的瞬间，张磊闭上了眼睛。 那个在“波塞冬号”上疯狂赌命、在安娜床上肆意发泄的野兽，被他暂时锁进了心底最黑暗的笼子里。 睁开眼时，他又变回了那个沉稳、睿智、掌控一切的“磊芳”集团董事长。
……
下午两点，“环球中心”多功能厅。
闪光灯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快门声响成一片。全省、乃至全国的财经媒体记者挤满了整个大厅。
主席台上，张磊坐在正中央。他的左手边是“远东海运”的前任大中华区总裁，一位头发花白的英国绅士；右手边是依然面无表情的陈先生。
“张先生，请问‘磊芳’集团此次斥资二十亿港币收购老牌航运巨头‘远东海运’，是否意味着贵公司将正式进军国际物流市场？”一名记者站起来提问。
张磊微微前倾身体，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脸上挂着那种标志性的、自信而谦逊的微笑。
“这不仅仅是进军。”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沉稳有力地传遍全场，“这是‘磊芳’战略版图的一次重要升级。我们将打通从内陆到海洋的最后一道壁垒，建立起一条真正意义上的、覆盖全球的供应链大动脉。我们将把中国的优质产品运出去，把世界的资源运进来。”
掌声雷动。
“张总，有传言说这次收购背后有神秘的海外资本支持，甚至涉及一些高风险的对赌协议，请问您怎么回应？”另一个记者尖锐地问道。
张磊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甚至更灿烂了一些。
“资本是逐利的，也是聪明的。”他看着那个记者，眼神坦荡，“他们之所以选择支持‘磊芳’，是因为他们看好中国的经济，看好我们的团队，更看好我们的未来。至于风险？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不敢尝试的人，才没有风险。”
台下又是一片掌声和叫好声。
看着台下那些仰视着他的目光，张磊的心里却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下面，埋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肮脏交易。 那个“覆盖全球的供应链大动脉”，血管里流淌的，不仅是货物，还有血，和罪恶。
发布会结束后，张磊回到了三十六层的总裁办公室。
刚一进门，他就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等他的王芳芳。 她手里拿着一叠厚厚的财务报表，眉头紧锁，脸色有些凝重。
“姐。”张磊解开西装扣子，走过去，语气瞬间变得温和，“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王芳芳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意气风发的弟弟。虽然他现在已经是身家几十亿的大老板，但在她眼里，他依然是那个需要她操心、需要她把关的家人。
“这份报表，我看过了。”王芳芳把文件推到张磊面前，“关于‘远东海运’那边的财务并表。有几个数据，我不明白。”
张磊心里“咯噔”一下，但面上不动声色。 “哪里不明白？”
“这里，还有这里。”王芳芳指着几行数据，“‘远东海运’在东南亚几条航线上的运营成本，比行业平均水平高出了将近三倍。虽然他们的营收也很高，但这其中的‘安保费用’和‘特殊通关费’，比例太不正常了。一个月就要支出几千万美金？这简直是在烧钱！”
张磊看了一眼，那是他和安娜约定的“买路钱”，用来打点那些军阀和海关的。
“姐，你不懂航运。”张磊坐下来，拿起茶壶给王芳芳倒了一杯水，语气轻松地解释道，“海上不比陆地，风险大。尤其是东南亚那边，海盗多，局势乱。为了保证货物的安全和时效，我们必须雇佣顶级的安保公司，还要打通各个港口的关系。这些钱是省不了的。”
“可是……”王芳芳还是觉得不对劲，“就算要打点，也不至于这么多吧？而且这些支出的名目都很模糊，很多都是汇入了一些境外的离岸账户，根本无法审计。这在财务上是巨大的黑洞，万一税务局查起来……”
“不会查的。”张磊打断了她，握住她的手，眼神诚恳，“姐，这是国际惯例。而且，这部分的业务是安娜那边的团队直接负责的，他们有专业的法务和税务筹划，绝对合法合规。你只要负责把国内这摊子事管好就行了，海上的事，水太深，你别操心。”
“我怎么能不操心？”王芳芳反握住他的手，“你是法人，出了事就是你扛着。那个安娜……我总觉得她太危险了。她给的钱越多，我就越不踏实。”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张磊拍了拍她的手背，“但是姐，我们现在已经上了这艘船，就下不来了。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船开得更快、更稳。你放心，我心里有数。我绝不会让你和公司陷入危险的。”
看着张磊那笃定的眼神，王芳芳叹了口气。 她知道自己说服不了他。从他签下那份对赌协议开始，他就已经变了。变得更强大，也变得更让人看不透。
“好吧。”她收起文件，“既然你这么说，我就不再问了。但是张磊，你一定要记住，无论什么时候，别把自己搭进去。”
“我知道。”张磊点了点头，“今晚回家吃饭吗？妈说想你了。”
“不回去了。”王芳芳站起身，“最近公司扩张太快，财务部天天加班。我得盯着那帮新来的小孩，免得他们算错账。”
送走王芳芳，张磊脸上的温和瞬间消失。 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那部加密的卫星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
“老板。”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沙哑、粗粝的声音。
“我要的人，接到了吗？”张磊冷冷地问。
“接到了。刚下船，现在在城郊的那个废弃仓库里。”
“好。我现在过去。”
……
一个小时后。城郊，废弃纺织厂仓库。
黑色的奥迪A6停在满是杂草的院子里。张磊推开车门，踩着碎石和瓦砾，走进了昏暗的仓库。
仓库中央，放着一张破旧的椅子。 椅子上绑着一个人。 那个人的头上套着黑色的布袋，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
几个穿着黑衣的保镖站在旁边。看到张磊进来，为首的一个光头恭敬地叫了一声：“张总。”
张磊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后。 他走到椅子前，伸出手，一把扯下了那个黑色的布袋。
“啊——！” 椅子上的人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尖叫，被强光刺得眯起了眼睛。 过了好几秒，他才看清了站在面前的人。
“磊……磊哥？！”
那人正是侯杰，猴子。 此时的他，早已没有了当初做“副总”时的意气风发。他胡子拉碴，眼窝深陷，身上那件名牌西装早已变成了破布条，散发着一股馊味。他在香港躲债的这段日子，显然过得生不如死。
“磊哥！真的是你！磊哥！”猴子看清张磊的瞬间，眼泪鼻涕一起流了下来，“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磊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是畜生！我是猪油蒙了心！你打我吧！你骂我吧！求求你，别把我交给那些高利贷！”
张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就像看着一条流浪狗。
“松绑。”他淡淡地说。
保镖走上前，割断了猴子身上的绳子。 猴子“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抱住张磊的腿，嚎啕大哭。
“磊哥！我不该背叛你！我不该拿那五百万！那些钱……那些钱都被那帮人骗光了！我现在一分钱都没有了！我还欠了一屁股债！他们要砍我的手，要挖我的眼……”
张磊低头看着他，眼中没有愤怒，也没有怜悯。 只有一种审视工具的冷漠。
“哭够了吗？”张磊问。
猴子的哭声戛然而止。他抬起头，看着张磊那双冰冷的眼睛，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巨大的恐惧。 眼前的磊哥，变了。 变得让他感到陌生，感到害怕。
“磊……磊哥？”
“站起来。”张磊说。
猴子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
张磊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雪茄，点燃，吸了一口，然后将烟雾喷在猴子脸上。
“猴子，你知道背叛我是什么下场吗？”
“我……我知道……”猴子浑身发抖，“我该死……我该死……”
“按理说，我应该把你沉到江里喂鱼。”张磊弹了弹烟灰，“但是，我现在缺人。缺一条听话的、敢咬人的狗。”
猴子愣了一下，随即疯狂地点头：“我做！我做！磊哥，只要你肯留我一条命，我给你当牛做马！你让我咬谁我就咬谁！”
“很好。”张磊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件，那是关于“远东海运”那些灰色业务的资料，“这份东西，你拿去看。看懂了，就去干活。”
猴子颤抖着手接过文件，借着昏暗的灯光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这……这是……” “走私？！”
“不该问的别问。”张磊冷冷地说，“我给你还清了香港的高利贷，还给你在公司安排了一个新的职位——‘特别事务部’经理。你的任务，就是负责这些见不得光的生意。跟那些军阀打交道，把货运出去，把钱洗干净。”
“磊哥……这……这是掉脑袋的事啊！”猴子吓得腿都软了。
张磊猛地伸出手，一把掐住猴子的脖子，将他按在身后的水泥柱子上。
“你以为你现在还有脑袋吗？”张磊的脸逼近他，眼神狰狞，“你的命是我买回来的！要么去干，要么我现在就把你交回给那些香港人！你自己选！”
猴子被掐得喘不过气来，脸憋成了紫红色。他看着张磊那双如同恶鬼般的眼睛，终于明白，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我……我干……咳咳……我干！”
张磊松开手，帮他整理了一下破烂的衣领。
“记住，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如果再敢有二心，或者把事情搞砸了……” 张磊没有说下去，只是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猴子拼命点头，如捣蒜一般。 “磊哥放心！我的命是你的！这辈子我都给你卖命！”
“去洗个澡，换身衣服。明天一早，会有船送你去公海。”张磊转身往外走，“好好干，亏待不了你。”
走出仓库，外面的夜风微凉。 张磊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他不仅收服了一只听话的狗，还找到了一个完美的替罪羊。 万一哪天这些脏事儿暴雷了，猴子就是最好的挡箭牌。 这就是安娜教他的——物尽其用。
……
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十点。
推开公寓的门，屋里暖气很足，飘着一股淡淡的百合花香。 林雪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个婴儿的小衣服，正在仔细地缝着什么。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脸上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回来了？”
那一瞬间，张磊感觉自己像是穿越了两个世界。 从冰冷、残酷、充满了血腥味的地狱，一下子回到了温暖、干净、充满了爱的人间。
这种巨大的反差，让他感到一阵眩晕。
他换了鞋，快步走过去，在林雪身边坐下，伸手搂住她的肩膀。 “还没睡？不是让你别熬夜吗？”他的声音瞬间变得无比温柔，充满了丈夫的关切。
“等你呢。”林雪放下手里的小衣服，靠在他怀里，“怎么样？这次去香港顺利吗？收购谈下来了吗？”
“很顺利。”张磊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合同已经签了。以后我们的货可以直接出海了。”
“那就好。”林雪松了一口气，“我看新闻了，说这次收购花了二十亿。资金压力大不大？需不需要我跟爸爸说一声……”
“不用。”张磊打断了她，“资金已经安排好了。安娜那边搞定的。你不用操心这些，安心养胎就好。”
他不想让林雪知道哪怕一丝一毫关于安娜、关于那些肮脏交易的事情。 在她面前，他必须是那个完美的、无所不能的、干净的丈夫。
“对了，给你带了礼物。” 张磊从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首饰盒，递给林雪。 里面是一条蓝宝石项链，成色极好，价值不菲。这是他在香港机场随手买的。
“好漂亮。”林雪眼睛一亮，拿出来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谢谢老公。”
看着林雪开心的样子，张磊的心里却涌起一股强烈的负罪感。 这条项链的钱，也是安娜给的。甚至可以说，是用他的灵魂换来的。 他觉得自己很脏。脏得不配碰林雪，不配碰她肚子里的孩子。
“怎么了？”林雪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你不开心吗？”
“没有。”张磊掩饰地笑了笑，“就是有点累了。”
“那就快去洗澡吧。”林雪推了推他，“水我都给你放好了。”
张磊走进浴室，脱掉衣服，站在花洒下。 滚烫的热水冲刷着他的身体，却冲刷不掉他心里的污垢。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那张脸依然英俊，依然年轻。 但在那张皮囊之下，藏着一个贪婪、虚伪、冷酷的魔鬼。
他是cEo，在公司里运筹帷幄，杀伐决断。 他是丈夫，在家里温柔体贴，呵护备至。 他是亲人，在芳芳面前装作若无其事，粉饰太平。 他是共谋，在安娜面前释放野心，同流合污。
他活成了四个人。 每一张面具都严丝合缝，每一场戏都演得天衣无缝。 但他却找不到那个最初的、真实的张磊了。
“张磊，你真行。” 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洗完澡出来，林雪已经躺在床上了。 张磊钻进被窝，从后面抱住她。 林雪翻过身，缩进他怀里，手放在他胸口。
“老公，你心跳好快。”
“可能是刚才洗澡水太热了。”张磊撒谎道。
“老公，”林雪把头埋在他颈窝里，声音闷闷的，“最近我总做噩梦。梦见你站在悬崖边上，我想拉你，可是怎么也拉不住……我很怕。”
张磊的手猛地收紧。 “傻瓜，梦都是反的。”他在她耳边轻声说，“我就在你身边，哪儿也不去。我会一直保护你，保护我们的孩子。”
“嗯。”林雪点了点头，似乎安心了一些，“我相信你。”
这一句“我相信你”，像一把钝刀，在张磊心上狠狠地割了一下。
他关了灯。 房间陷入黑暗。
张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他的左手搂着世界上最干净的女人，右手却似乎还残留着处理那个车队队长时的血腥味，以及安娜肌肤上那滑腻的触感。
天堂和地狱，就在这一张床上。 他被撕裂成了两半。
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了一下。 是安娜发来的信息。 只有简短的一行字：“第一批货，今晚出发。祝好运，我的合伙人。”
张磊看着那行字，嘴角勾起一抹在黑暗中无人看见的、狰狞的笑。
游戏开始了。 而他，已经没有回头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