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婆死了,眼睛瞪得老大。
屋子里只剩下婴儿嘹亮的哭声。
陈景良看了一眼床上已经冰冷的妻子,又看了看地上死不瞑目的王婆。
然后小心翼翼地从血污中抱起自己的孩子。
那是个男孩,小小的皱巴巴的,哭得撕心裂肺。
陈景良摇头失笑。
“你别怕,爹在这呢。”
过了会儿他拖起王婆尸体,用一张祖辈留下的破渔网紧紧缠了,又绑上几块重石。
夜色深沉,海浪拍打着沙滩。
陈景良扛着那沉重的人形包裹走向海边。
完事他踉跄回屋,抄起水瓢舀水,胡乱冲刷地上血污。
做完这一切,他怀中紧抱着儿子,怔怔愣了半晌,忽然对着儿子哽咽开口。
“好儿子,你以后便叫陈景意!爹尽力了,爹已经拼了全力……”
“你爷爷奶奶留了那么多烂摊子,我怎么活?爹私编个渔网都能被渔首逮去鞭刑。”
“她掐着你和你娘的命跟爹要价,爹给她跪了,求了,没用…是她该死…”
“往后你别学爹。”
陈景良无声咧开嘴。
他抱着儿子一起蜷在地上,肩膀胡乱耸动。
不多时,疯病又犯,兀自跳起舞来。
二十年委屈积压,妻子离世、孩儿新生,杀人早已麻木,此刻情绪决堤,化作无声痛哭。
砰。
那扇木门,被人一脚踹开。
两道高壮的身影堵住了门口,将这间本就昏暗的屋子笼罩得更加压抑。
“陈景良!”
为首的汉子正是王婆的大儿子,王大。
他身后跟着的,是贼眉鼠眼的弟弟王二。
两人看着满床的血,以及缩在角落里哭疯了的陈景良。
王大眉头紧锁,厉声喝问。
“我娘呢?她不是来给你婆娘接生?人去哪了?鱼首今天让查偷编渔网的,我们顺路来看看。”
景良抱着孩子,踉跄着站了起来,指着王大的鼻子咆哮。
“我还想问你娘在哪里!”
这一声暴喝,把王家兄弟俩都给吼懵了。
他往前逼近一步。
“说好了一条大鱼!我捕到了!你们看!”
他一指屋后,那已经被剖开的石首鱼还扔在案板上。
“鱼我准备好了!可你娘人呢?啊?她人影都没见到一个!”
“我婆娘在床上疼得打滚,我满世界找你娘,连个鬼影都找不到!你说!她死哪去了!”
王二被他这副样子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反驳。
“你放屁!我娘一早就出门了,亲口说来你家的!”
陈景良发出一阵冷笑。
“说不定半道接了大活儿,嫌我这条鱼不够,看我穷,就不愿进我这破门了!”
“你娘什么德行,你们当儿子的不清楚?”
他们娘是什么人?
贪婪刻薄。
半道变卦,坐地起价,这种事她绝对干得出来。
看着陈景良这副死了老婆、家破人亡的惨样,他们心里已经信了七八分。
陈景良不给他们思考的机会。
“我婆娘血崩难止!我亲手接的生,用剖鱼的刀断的脐带啊!!”
“妻已殁矣!若非我儿命硬,今日便是一尸两命!”
“你王家人,分明存心绝我陈氏血脉!”
王大王二气焰尽消。
陈景良所言凿凿,眼前惨状也印证。
王大面色数变,终是软了语气。
“罢了罢了!人死不能复生,你且节哀。”
他憋了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
“我娘许是路上真有什么事耽搁了,我们再去找找。”
陈景良却不依不饶。
“要是让我知道,你们娘收了别人钱不来,害死我婆娘…… 我不保证会干出什么事!”
王大心里咯噔一沉,还想放几句狠话,却被王二一把拉住。
“行了,走!”
直到海风重新灌进来,陈景良才松了口气。
陈景良的疯病,时好时坏。
好时,他便抱着陈景意发呆,嘴里哼着歌,调子跑得能让海里的鱼都翻了白肚。
坏时,他便将儿子放在襁褓里,自己则在屋里屋外手舞足蹈,时而大笑,时而痛哭。
村里人都说陈景良是真疯了。
婆娘难产死了,刺激太大。
也有人私下里嘀咕,说他这疯病是遭了报应。
而王婆的失踪太蹊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可谁也没头绪,加上王家平日里作威作福,得罪的人太多,这事儿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陈景意满月那天,陈景良的疯病又犯了。
他抱着儿子,在海边礁石上跳了一整夜的舞。
天蒙蒙亮时,他停了下来。
浪潮退去,在不远处的沙滩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被海草缠绕的包裹。
那包裹瞧着像是个破烂的襁褓,也不知在水里泡了多久,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陈景良好奇地走了过去。
他用脚尖拨开缠绕的海草,襁褓里竟露出一张青紫的小脸。
是一个被遗弃的,或者说一个本该被大海吞噬的婴儿。
陈景良愣愣地看着那个小小的生命,那孩子嘴唇乌青,双眼紧闭。
“居然是活的。”
他给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陈根生。
虽然他依旧疯疯癫癫,捕鱼的本事却似乎好了许多。
村里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那疯子陈景良,竟把两个孩子都养活了。
小的那个叫陈根生,身子骨弱不禁风,整日里病恹恹的。
大的叫陈景意,倒是活泼好动。
此日天朗气清,万里无云。
青牛江郡忽有流言四起,沸沸扬扬传遍市井,说是朝代已易。
盖因青州的李氏大仙族崛起,登仙门之尊,声威一时压过红枫谷。
仙门定鼎,凡俗赵朝自当逊位,取而代之的,是李氏旁支所立的王朝。
此令一下,州府县署尽换门庭,姓李的居然都得了授官,一时朝野俱是李姓面孔。
今日阳光正好,陈根生陈景意两个兄弟也五岁了。
父子三人正说着话,那扇破门又被人踹开。
门外立着个精瘦男子,三十出头,身形挺拔,周身隐有沉凝气度,绝非寻常渔丁,倒似位江湖高手。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壮汉,手里拎着明晃晃的鱼叉。
“你是景良?”
陈景良连忙低下头,装做出那副惯常的卑微模样。
“我叫李明,新来的渔首。”
男人淡淡地介绍着自己,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他身后的两个儿子。
“这两娃子养得真好!白白胖胖的,瞧着不像你这种穷渔户能养出来的。”
“我查过册子。你这租子和税,一分没少一次没拖,风雨无阻。”
“你这么勤快懂本分,我也不能亏待了你。”
“从今儿起,你不用再当在册的渔户了。”
陈景良错愕,没了渔户的身份,那不是断了他的生路?
他方欲开口乞哀,李明已先说。
“你可转为蜑户,自寻一破舟,以舟为家作水上人。”
“如此,便非我青牛江郡在册渔户,丁税渔税,自当减免甚多。”
蜑户是连岸都上不得的贱籍,被陆上人戳着脊梁骨骂作水猴子,对陈家来说,更是晴空霹雳。
一辈子漂在水上,生老病死全在一条破船里。
李明笑了笑,似有些开心。
“不怕你笑话,我无生育能力。听邻里说你孩子生得俊朗,今日见他俩与我有缘,不如认我当个干爹,如何?”
陈景良,心顿时抽紧。
这人是个恋童的。
青牛江郡靠江海,淡水那条大江飘着渔船商船,还有画舫花船,里头养着清秀的干儿子,供变态权贵取乐。
他见过一回,有个孩子比根生大不了几岁,被从船上扔下,浑身是伤,哭都哭不出。
陈景良双腿一软,一手插入裤裆攥紧短刀,另一手撑地,突然跪下。
“大人,使不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