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无双是被瘦毛驴驮回书院的。
少年耗尽心力强行催动十道剑意,此刻面色惨白如纸,伏在驴背上几乎昏迷。秦双儿和云阳闻讯冲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无双!”秦双儿急忙将他扶下,一探脉象,脸色骤变,“魂胎震荡,剑意反噬……他到底做了什么?”
瘦毛驴打了个响鼻,用蹄子在地上刨了刨,画出一条线和几个小人骑马的图案——这是白辰平日教它的简易传讯法。
“罗网骑兵……截杀?”云阳辨认着图案,倒吸一口凉气,“他一个人拦住了?”
说话间,白辰已从藏书楼下来。他走到白无双身前,伸手按在少年额头,一股温和却浩大的力量缓缓注入。白无双身体微震,惨白的脸上终于恢复一丝血色。
“送他回房静养。”白辰收回手,“双儿,你守着他,每隔一个时辰喂半碗安神汤。云阳,去请秦老先生来看看。”
两人连忙照办。陆远这时才匆匆赶到,手里拿着一份刚收到的密报。
“老师,城里消息。”陆远声音低沉,“民变被镇压了,死伤过百。田襄下令全城戒严,任何三人以上聚集皆以乱党论处。另外……罗网的人在城内开始搜捕‘煽动者’,已经抓了三十多人,其中大半是前几日替难民说话的人。”
白辰接过密报扫了一眼,神色平静无波,只是眼中闪过一丝冰冷。
“探查队的人安顿好了吗?”
“都安排在后院厢房了。邓陵子前辈、淳于意先生他们情绪都很低落,尤其是折损的那几个弟子的同门……”陆远顿了顿,“还有,阴阳家的月司先生想见您,说有事要单独谈。”
“让他来藏书楼。”
片刻后,藏书楼顶层。
月司已摘下面具,露出一张苍白瘦削的脸,约莫四十许年纪,眼窝深陷,眼中布满血丝——这是过度催动阴阳术的后遗症。
“白先生。”他开门见山,“东郡死域的情况,比我们在探查队面前说的更严重。”
白辰示意他坐下,斟了杯茶递过去:“请讲。”
“星核不是在十天后裂变。”月司接过茶杯,手指微微颤抖,“是七天后。”
白辰眼神一凝。
“我们离开时,我暗中用‘窥天镜’又观测了一次。”月司从怀中取出一块巴掌大的铜镜,镜面布满细密裂纹,“星核内部已经形成了完整的魔胎,它在加速吸收天地灵气。七天……最多七天,它就会破壳而出。届时释放的将不是魔气,而是……”
他顿了顿,声音干涩:“而是‘魔种’。那东西一旦扩散,接触到的所有生灵都会在三个时辰内彻底魔化,再无逆转可能。”
白辰沉默片刻:“范围?”
“第一次爆发,至少笼罩东郡全境。之后会以每天百里的速度扩散。”月司惨笑,“白先生,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七天之后,东郡百万生灵,将全部变成魔物。半个月,半个齐国。一个月……天下皆魔。”
藏书楼内一片死寂。窗外的风声都仿佛停了下来。
“阴阳家有什么对策?”白辰问。
“东皇大人……正在准备。”月司眼神闪烁,“但具体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只是奉命探查,将情报传回。今日告知先生这些,已是违背门规。”
白辰看着他:“为何要告诉我?”
月司沉默良久,缓缓道:“因为东君大人离开前,曾传讯给我。她说……若遇绝境,可信任白先生。”
“东君现在如何?”
“被软禁了。”月司苦笑,“她与书院交好之事,已被东皇大人知晓。徐福那边借机发难,说她背叛阴阳家,如今被囚于骊山秘境。”
白辰点点头,没有再多问,只是道:“多谢告知。这七日之期,还请暂时保密,以免引发更大恐慌。”
“我明白。”月司起身,深深一揖,“白先生,若真有那一天……还请多救些人。”
他戴上重新戴上面具,转身下楼。背影萧索,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重量。
白辰独自站在窗前,望着东郡方向。暮色四合,天边最后一抹余晖如血。
七天。
当晚,书院正堂灯火通明。
所有核心人物齐聚一堂:邓陵子、淳于意、玄真道人、韩闾、月司等百家代表;陆远、云阳、秦双儿等书院骨干;李三、王五、孙七娘等百工堂主事;甚至还有难民中选出的几位代表——包括王二狗的三婶刘氏,以及那位从苍龙山逃出来的女孩小燕。
白辰坐在主位,目光扫过众人。堂内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忧虑。
“诸位。”他缓缓开口,“东郡星核七日将变,死域魔气加速扩散,这是其一。桑海城内苛政逼民,官商勾结,民变此起彼伏,这是其二。秦国罗网虎视眈眈,欲趁乱取利甚至毁城灭迹,这是其三。”
他顿了顿,声音清晰而坚定:“三灾并至,桑海危矣,书院危矣。今日请诸位来,是想议一个对策——一个能救桑海、救百姓、救这最后一方净土的对策。”
邓陵子率先道:“还能如何?墨家主张救人到底!城外的难民要救,城内的百姓也要救!若官府不管,我们管!”
淳于意补充:“医家可全力防疫治病,但药材、粮食必须跟上。如今城内药铺被罗网控制,药材进不来,我们库存最多撑五日。”
韩闾皱眉:“诸位,恕我直言。如今是末世将临,当行非常之法。依我看,当断则断——将所有资源集中,保住最有价值的人。老弱病残……只能放弃了。”
这话一出,刘氏和小燕脸色煞白。王二狗更是怒目而视:“韩先生!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三婶、小燕他们就不是人吗?!”
“稍安勿躁。”玄真道人叹息,“韩先生虽言语冷酷,但也是实话。粮食有限,药材有限,若想所有人都活……可能所有人都活不成。”
月司冷冷道:“阴阳家可布阵暂时隔绝魔气,但需大量灵石和施术者。如今人手不足,只能护住书院核心区域。”
众人争执起来,各执一词。有人主张全力救人,有人主张保全火种,有人主张疏散逃亡。
白辰一直安静听着,直到争论声稍歇,才缓缓起身。
“诸位说的都有道理。”他走到堂中悬挂的地图前,“但若只取一端,皆难成事。今日白某有三策,愿与诸位共商。”
他竖起第一根手指:“第一策,民生。难民不是累赘,是人力。组织他们以工代赈——开垦荒地、兴修水利、搭建永久居所。桑海周边有荒地万亩,若及时开垦播种冬麦,来年春天便有收成。”
李三眼睛一亮:“对!咱们有农具,有会种田的人!只是……”
“只是粮食撑不到来年春天。”白辰接话,“所以,要向富户‘借粮’。”
他看向陆远:“桑海城内有粮的大户七家,其中三家与罗网勾结,两家与田襄有染,只有两家尚存良知。你带人去那两家,以书院名义‘劝募’——告诉他们,若魔灾蔓延,他们的粮仓也保不住。若愿捐粮,书院保他们全家平安。”
陆远会意:“学生明白。那另外五家……”
“另外五家,自有‘人’去劝。”白辰说得轻描淡写,但众人都听出了其中的深意。
“第二策,御外。”白辰竖起第二根手指,“罗网细作必须肃清,但不必我们动手。楚国、魏国的探子也在城内,他们与罗网本就是对头。陆远,你设法将罗网在桑海的据点、人手情报,透露给楚魏的人。”
陆远眼中精光一闪:“借刀杀人?”
“不,是驱虎吞狼。”白辰淡淡道,“至于田襄……他敢封城,我们就开‘城门’。”
他指向地图上桑海城东侧:“这里有一段旧城墙,年久失修,守军薄弱。王五,你带铁匠连夜赶制一批简易云梯、钩索。不必攻城,只需做出要攻城的姿态。同时,让难民中的青壮在城外演练,喊杀震天。”
云阳不解:“老师,我们真要攻城?”
“虚张声势而已。”白辰微笑,“田襄胆小如鼠,见城外‘大军压境’,必调守军来防。届时城内空虚,那些被他关押的百姓……自然有机会逃出来。”
众人恍然大悟,邓陵子抚掌赞叹:“妙!声东击西!”
“第三策,探源。”白辰竖起第三根手指,神色郑重起来,“星核之祸,根源在封印碎片。若不解决此物,前两策皆是徒劳。所以,必须有人前往东郡死域,尝试封印或净化星核。”
堂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想起了探查队带回的惨状——那赤红的大地,那恐怖的魔染者,那如心脏般脉动的星核。
“我去。”秦双儿起身,“归一剑心,或可一试。”
“我也去!”云阳拍案而起,“荒古圣体,不惧魔气侵蚀!”
月司犹豫片刻:“阴阳家……可出一人。”
邓陵子和淳于意也要请命,却被白辰抬手制止。
“此行凶险,需精锐。”他目光扫过众人,“但书院不能无人镇守。云阳,你留在书院,护卫之责非你莫属。秦双儿,你剑道精妙,需教导无双和护卫队,亦不可轻离。”
“那谁去?”陆远急道。
白辰缓缓道:“我亲自去。”
这话如石破天惊。所有人都愣住了。
“老师不可!”陆远第一个反对,“您是书院支柱,若您有失,书院必垮!”
“是啊白先生!”淳于意也劝,“东郡死域非比寻常,您虽学问通天,但终究……”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您是个文人,去那种地方不是送死吗?
白辰却只是微笑:“诸位放心,白某自有分寸。况且,此行还需几位同行——月司先生,你对阴阳术最熟,可愿同往?”
月司深吸一口气:“愿往。”
“邓陵子前辈,墨家机关或可破开魔气屏障,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邓陵子肃然:“义不容辞。”
“另外……”白辰看向后堂方向,“无双也要去。”
“什么?!”秦双儿失声,“他才刚受伤!而且他年纪太小……”
“正因为他与星核有某种感应,才必须去。”白辰平静道,“万剑魂胎对封印碎片的反应,可能是我们封印星核的关键。”
他顿了顿,看向众人:“三策并行,七日为期。民生之事,由陆远总领,李三、王五、孙七娘及诸位百工协助。御外之事,由云阳主理,秦双儿辅之。探源之事,我亲自带队。”
堂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着这位青衫先生,看着他平静却坚如磐石的眼神。
“老师……”陆远声音哽咽,“您……一定要回来。”
“我会的。”白辰拍了拍他的肩,“书院就交给你们了。记住,无论发生什么,守住书院,守住这些百姓,守住这点文明的火种。”
他转身,看向堂外深沉的夜色:“七日之后,若我们未能回来,也不必等。该疏散疏散,该撤离撤离。但有一点——”
他回过头,一字一句:“只要还有一个人相信,这世间该有公道,该有仁义,该有人愿意为素不相识的人挺身而出……那这火种,就不会灭。”
刘氏忽然跪倒在地,老泪纵横:“白先生……老身替所有难民……谢谢您……”
小燕也跟着跪下,磕头不止。
王二狗红着眼眶,拳头攥得死紧。
白辰扶起她们,温声道:“都起来。我们不是谁救谁,而是……一起活下去。”
议事散后,众人各自去准备。白辰独自来到白无双的房间。
少年已经醒了,正靠在床头喝药。见白辰进来,连忙要起身。
“躺着吧。”白辰在床边坐下,“感觉如何?”
“好多了。”白无双低声道,“老师,我……我今天杀了人。”
“嗯。”
“我本来很害怕……但现在想想,好像又没那么怕了。”少年抬起头,眼中是复杂的情绪,“因为他们该杀,对吗?”
白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你挥剑时,心里想的是什么?”
“想的是……那个受伤的孩子,想的是粮店前死去的人,想的是王二狗生死不明的弟弟,想的是死域里那些变成怪物的百姓。”白无双一字一句,“我想,如果我的剑能快一点,准一点,强一点……是不是就能少死一些人?”
“那就记住这个念头。”白辰看着他,“七天后,我带你去东郡。你会看到更残酷的景象,更深的绝望。到那时,你可能会怀疑自己的剑到底有没有用。”
他顿了顿:“但我要你记住——剑不是万能的,但没有剑,连那一点点‘可能’都不会有。”
白无重重重点头:“弟子明白。”
从房间出来,白辰在廊下遇到了红姑。
她的魂体比之前凝实了许多,已能短暂显形。此刻她飘在月光下,虚幻的手轻轻抚过白辰的脸颊。
“又要去冒险了?”她的声音空灵缥缈,带着担忧。
“嗯。”白辰握住她的手——虽然触感虚幻,但确实存在了,“这次必须去。星核不封,天下皆危。”
“小心。”红姑轻声道,“我和孩子……等你回来。”
“我会的。”白辰微笑,“等我回来,你的魂体也该完全恢复了。到时候,我们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
红姑点点头,魂体渐渐淡去,回到温养的法器中。
白辰站在月光下,许久。
藏书楼里,雷君化的房间还亮着灯。白辰推门进去,看到大弟子正坐在窗边,手里捧着一卷书。
他的气色好了许多,虽然仍虚弱,但眼中已有了神采。
“师尊。”雷君化要起身。
“坐着吧。”白辰在他对面坐下,“感觉如何?”
“《万化欺天诀》已恢复三成,再过月余,应能行动自如。”雷君化顿了顿,“听说……东郡那边出大事了?”
白辰简单说了情况。雷君化沉默良久,叹道:“这乱世……比我那时更甚。”
“所以需要你去镇守。”白辰正色道,“我走后,书院真正的底牌,就是你。若真有强敌来犯,不必隐藏。”
雷君化郑重道:“弟子明白。书院在,我在。”
从藏书楼出来时,已是子夜。
白辰走到书院大门前,望着山下点点篝火。难民们还不知道七天后会发生什么,还在为明天的口粮发愁,为生病的亲人担忧。
但至少今夜,他们有遮风挡雨的棚屋,有果腹的稀粥,有能期盼的明天。
这就够了。
“老伙计。”他轻抚瘦毛驴的鬃毛,“这次,又要辛苦你了。”
瘦毛驴蹭了蹭他的手,铃铛轻响。
白辰抬头,望向东方。
那里,赤光隐隐。
七天后,要么封印星核,要么……与这人间共沉沦。
但无论如何,青林书院的灯火,会亮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