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馆的休息区内,氛围与方才俑坑前的肃穆凝重截然不同。柔和的灯光洒在仿古的木质桌椅和绿植上,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咖啡香与点心甜腻的气息。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们在此处歇脚,低声谈笑,翻看手机里的照片,孩子们绕着柱子追逐嬉戏——这是属于现世的、活色生香的喧嚣。
然而,林教授、陈明和秦风三人,仿佛刚从一场跨越两千年的时空旅行中归来,身上还带着那股地下军阵浸染的、难以言说的历史寒气。他们围坐在靠窗的一张桌子旁,面前摆放着三杯热气袅袅的清茶,却谁也没有先去碰触。
陈明依旧沉浸在激动与某种混杂的感伤情绪中,他端起茶杯又放下,指尖微微颤抖,终于忍不住率先打破了小圈子里的沉默:“太震撼了……教授,秦风,我到现在,心跳还没完全平复下来。看着那些陶俑,我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太史公在《史记》里对始皇帝的描述,还有贾谊《过秦论》里那句锥心之问——‘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他眼神灼灼,引经据典的冲动让他暂时忘却了场合,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引得邻座一位正给孙子擦嘴的老大爷好奇地瞥了他一眼。
“你们想啊,”陈明身体前倾,压低了些声音,但语气依旧激烈,“征发数十万刑徒民夫修阿房、筑骊山;北击匈奴筑长城,役使百万;南征百越,伏尸流血数十万;还有那焚书坑儒,钳制思想,偶语诗书者弃市!法律严苛到了什么地步?‘弃灰于道者黥’!这哪里是治国,这简直是……是把天下百姓都当成了实现他个人野心的燃料和耗材!苛政猛于虎,民不聊生,天下苦秦久矣!所以陈胜吴广振臂一呼,山东豪俊并起亡秦,这难道不是必然吗?‘暴君’二字,他……他恐怕难辞其咎吧?”
陈明的脸因激动而微微泛红,他像个在辩论赛上抛出核心论点的选手,目光炯炯地看着林教授和秦风,期待着他们的回应,尤其是林教授的肯定。他这番话,代表了历史上主流的、也是大多数教科书所采纳的对秦始皇的评价,根基深厚,似乎无可辩驳。
坐在他对面的秦风,却没有立刻附和。他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拂去茶沫,轻轻啜饮了一口,镜片后的眼神带着一丝惯有的、审慎的疏离感。他放下茶杯,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仿佛在斟酌词句。
“小明啊,”秦风开口,语气带着点戏谑,试图缓和一下陈明带来的过于严肃的气氛,“你这番慷慨陈词,颇有几分汉代儒生口诛笔伐的风采。太史公和贾长沙(贾谊)的论述,自然是经典。但是……”他故意拖长了语调,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我们做历史的,尤其是站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回望,是不是可以尝试跳出‘暴君’这个单一标签,或者说,跳出汉代官方史学为我们设定的叙事框架,用更立体的棱镜去审视一下这位‘千古一帝’呢?”
陈明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秦风会从这个角度切入。他张了张嘴,想反驳,但秦风已经继续说了下去。
“我们先不谈他个人品德或者具体政策的残酷性——这些我们都承认存在,而且非常严重。”秦风摆了摆手,示意陈明稍安勿躁,“我们换个宏观点的视角。首先,他统一六国,结束了自周平王东迁以来,长达五百多年的春秋战国大分裂、大混战时期。‘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孟子笔下那个‘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的乱世,在他手中画上了句号。这难道不是顺应了当时底层民众,乃至一部分士人渴望安定、厌弃无休止征伐的历史潮流吗?要知道,统一,本身在当时就是一种强大的‘势’。”
他顿了顿,观察着陈明的反应,见对方虽然眉头紧锁,但仍在倾听,便接着说道:
“其次,我们看看他统一后做了什么?‘书同文,车同轨,度同制,行同伦’。”秦风如数家珍,“他推行小篆,进而有程邈的隶书,让原本差异巨大的六国文字有了统一的、更简便的书写标准。这不仅仅是沟通方便的问题,这是奠定了后世华夏文明‘车书混同’、文化认同最坚实的基石!你想像一下,如果没有‘书同文’,今天的中国会不会像欧洲一样,分裂成多个使用不同语言文字的国家?”
他拿起桌上的一张餐巾纸,用手指在上面虚画着:“还有统一度量衡,统一货币(圆形方孔半两钱),甚至统一车轨的宽度……这些标准化的措施,极大地促进了帝国范围内的经济交流和行政管理效率。他推行郡县制,打破西周以来的分封割据,建立起了中央直接垂直管理地方的官僚体系,这套体系,尽管后世有所损益,但其核心框架,是不是一直延续到了明清?可以说,他几乎是凭一己之力,为后世两千年的中国政治格局,打下了一个‘大一统’的坚硬模板和心理基础。”
秦风的目光扫过窗外仿古街景上飘扬的五星红旗,意味深长地说:“我们今天谈论的‘中国’,其作为一个统一多民族国家的雏形和基本制度框架,正是在他手中得以真正确立和强化。这份遗产,其重量,恐怕不比那些兵马俑轻吧?”
陈明忍不住插话:“可是秦风,你不能只用结果,或者说后世的影响,来为他当时的暴行辩护啊!过程同样是历史的一部分!为了这个‘统一’,付出的代价太惨重了!而且,他的统一是建立在武力征服和高压统治之上的,缺乏文化认同和民心基础,所以才会二世而亡!”
“我说了,我并非为他当时的暴行辩护。”秦风平静地回应,“我只是在提醒,历史评价需要多维度。我们不能因为其过程的残酷和其政权的短命,就全盘否定其事业的划时代意义。就像……就像修建一座超级大坝,可能会淹没良田,迁徙居民,过程充满血泪,但建成后可能惠及后世数百年。我们该如何评价主持修建者?是功是过?或许,本身就是功过交织,难以简单切割。”
他看向一直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品茶,目光在两位弟子之间逡巡的林教授,笑道:“教授,您说呢?我和小明这算不算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林教授将杯中最后一点茶水饮尽,缓缓将紫砂小杯放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他脸上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温和笑容,仿佛早已预料到这场争论。
“你们俩啊,”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自带一种让两人瞬间安静下来的力量,“一个抓住了历史的‘血肉’——那些具体而微的苦难与代价;一个试图把握历史的‘骨架’——那些制度性的创建与长远影响。都有道理,但也都只看到了‘秦始皇’这块巨大历史棱镜的一个侧面。”
他示意服务员续水,待热水注入杯中,茶叶重新舒卷沉浮,他才继续娓娓道来:
“秦始皇,就像一块极其复杂、拥有无数切割面的巨大宝石。”林教授用了一个极其形象的比喻,“从不同的角度,在不同的光线下观察,它会折射出截然不同,甚至彼此矛盾的光芒。”
“从制度创建和国家统一的层面看,他是当之无愧的、气吞寰宇的伟大缔造者。他敏锐地抓住了历史深处那声渴望统一的呐喊,并以超凡的魄力和铁腕手段,将分裂的版图强行锻造成一个整体。这份眼光,这份决断,这份执行力,千古之下,能有几人?他建立的中央集权郡县制,书同文,车同轨,可以说,他亲手为‘中国’这个概念,铸造了一个坚硬的政治和文化外壳。”
林教授的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叹,但随即,他的声调沉了下来,带上了一丝冷峻:
“然而,从统治手段和对待民众的角度看,他又是无可辩驳的、冷酷无情的暴君和压迫者。他将法家的‘法治’推向了极端,变成了‘刑治’,轻罪重罚,律令繁苛如秋荼,网密如凝脂。他将天下百姓,无论是原秦地的,还是新征服六国的,都视为实现其宏大帝国蓝图的工具和数字。无穷尽的徭役、兵役、赋税,像三座大山压榨着民力。他追求效率,追求控制,追求不朽,却唯独忽视了最重要的东西——人心。孟子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在他那里,是完全颠倒过来的。”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陈明和秦风,仿佛在确认他们是否跟上了自己的思路。
“而如果深入到他的个人性格层面,”林教授的声音变得有些微妙,带着一丝探究的意味,“我们又会发现一个极其复杂的矛盾结合体。他既有囊括四海、并吞八荒的雄才大略,自信到认为自己德兼三皇、功过五帝;同时又刚愎自用,听不进逆耳忠言,对臣下充满猜忌,逼死韩非,疏远扶苏,最终身边只剩下赵高、李斯这样的权谋之辈。”
“他勇于开拓,充满冒险精神,一次次巡行天下,深入不毛;但内心深处,又对死亡充满巨大的恐惧和多疑,晚年孜孜以求虚无缥缈的不死仙药,被徐福、卢生等方士一再欺骗,甚至因此酿成‘焚书坑儒’的惨剧。这种雄主与暴君、开拓者与恐惧者交织的性格,恰恰是理解他许多看似矛盾行为的关键。”
林教授的剖析,如同一位技艺精湛的外科医生,精准地剥离着历史的肌理,将一个立体而复杂的秦始皇形象,逐渐呈现在两人面前。
“所以,”他总结道,语气恢复了平和,“他的成功,在于他极其精准地把握住了历史需要统一的大趋势,并以其强大的个人意志和秦国的国家机器,用近乎粗暴的方式,将这一趋势变成了现实。这是他超越时代的地方。”
“而他的失败,或者说秦朝的速亡,”林教授的目光变得深邃,“根源在于他试图仅仅依靠强制性的法律、严密的官僚组织和强大的军事力量来维持这个空前庞大的统一帝国。他迷信权力和刑罚的力量,认为只要制度足够严密,惩罚足够残酷,就能让天下慑服,传之万世。他却忘了,或者根本不屑于去考虑,任何制度最终都需要‘人’来承载和运转,需要‘民心’来作为基石。”
他引用了那句千古名言:“‘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这句出自《荀子·哀公》的话,虽然秦始皇的老师可能并未深入教导他这一点,但历史的辩证法却无情地验证了它。秦朝这艘看似无比坚固的巨舰,之所以在短时间内倾覆,正是因为它失去了‘水’的承载,反而激起了覆舟之浪。秦朝的速亡,是对后世所有统治者最深刻、也最沉痛的一次警示——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无论你的蓝图多么宏伟,制度多么先进,武力多么强大,背离了民心,一切都将是沙上之塔。”
林教授的话音落下,休息区内一时陷入了沉默。陈明和秦风都陷入了深思。陈明不再像刚才那样激愤,他意识到,单纯地谴责“暴君”确实无法完全解释秦朝的复杂遗产。秦风也收敛了那份为“创新观点”而辩论的锐气,更加深刻地认识到历史评价的艰难与审慎的必要。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游客的喧嚣声、孩子的嬉笑声依旧,但在这小小的角落,时间仿佛再次慢了下来,与两千年前那段金戈铁马、恩怨交织的历史产生了奇妙的连接。
林教授看着两位若有所思的弟子,知道火候已到,过犹不及。他微微一笑,端起重新斟满的茶杯,语气轻松了些:“好了,关于这位始皇帝,恐怕我们再争论三天三夜也难有定论。历史的评价,本就随着时代变迁而流动。重要的是,我们通过这样的讨论,试图去理解,去接近那个时代的真相与复杂性。”
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引导的意味:“不过,秦始皇和他所创建的秦朝,虽然短暂,却像一颗投入历史长河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远远超出了他本人的生命和那个短命王朝的年限。它所确立的许多东西,已经如同基因密码,深植于我们这片土地的文化血脉之中……”
他没有把话说完,而是留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尾巴,目光望向窗外更远处,那现代都市与仿古建筑交织的天际线。这个未尽的思考,如同一个隐形的路标,悄然指向了他们接下来将要探讨的,关于历史遗产与当代回响的更深层次话题。
陈明和秦风顺着教授的目光望去,心中不约而同地升起一个疑问:这两千年前的帝国遗产,究竟如何在今日的中国,继续发出它低沉而悠远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