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三日晚,东岸丽景黄政住处。
客厅里只开着一盏暖黄色的落地灯,光线柔和,驱散了夏夜窗外的黑暗,却又不显得刺眼。
空调安静地送出凉风,将白天的暑热隔绝在外。
杜玲换上了一身淡粉色的丝质睡裙,蜷在长沙发的一端,手里拿着平板电脑,似乎在浏览着什么时尚资讯,神情慵懒惬意。
杜珑则照例穿着她那套浅灰色的棉质家居服,占据了沙发另一端的单人贵妃位,整个人几乎陷在柔软的靠垫里。
她面前的小茶几上摆着她的笔记本电脑,屏幕微光映着她专注而沉静的侧脸。
纤长的手指偶尔在触控板上滑动,发出轻微的声响。
黄政刚洗漱完,擦着手走过来,在中间的空位坐下。
杜珑:“黄政,给我泡杯咖啡。”
(“小姨子,”他看向杜珑,语气带着一丝玩笑般的抱怨,“爷爷让你来隆海是帮我忙的,你倒好,天天把我当佣人使唤。
白天上班累得够呛,晚上回来还得给你这位大总裁泡茶递水,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啊?”)
杜珑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屏幕上,头也不抬,只是伸出修长的手指。
轻轻点了点面前空着的咖啡杯,声音清冷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你就说,泡,还是不泡?”
那姿态,那语气,仿佛笃定了黄政不会拒绝。
黄政被噎了一下,看着那空杯子,又看看杜珑那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最终无奈地举手投降,站起身:
“泡……行了吧,我的小姨子大人。”
他认命地走向开放式厨房的吧台,一边摆弄咖啡机,一边找了个话:
“话说,你们今天去帽子岭那边看游击战遗迹,感觉怎么样?原始风貌保存得还好吧?”
提到这个,杜玲立刻来了精神,放下平板,抢着回答,语气里带着兴奋:
(“下午回来我就跟老妹说了!那里真的太有感觉了!
陡峭的山崖,幽深的壕沟,斑驳的工事,还有那些老村民讲述的故事……历史感扑面而来。
我真觉得,如果能好好规划投资开发,打造成一个集红色教育、山地探险、生态观光于一体的综合性旅游区,绝对是笔好买卖,而且是能传代的永久产业!”
她转向杜珑,有些不解地抱怨,“可老妹就是不同意,说时机不对,不能参与。哎,多好的机会啊。”)
黄政熟练地研磨咖啡豆,机器的声音嗡嗡作响。他头也不回地说道:
“老婆,珑珑考虑的是对的。那个地方,我们现在不能碰,至少不能以私人或杜家企业的名义去大规模投资开发。”
“为什么?”杜玲歪着头问。
黄政将煮好的咖啡倒入两个精致的骨瓷杯里,一边操作一边解释:
(“帽子岭红色旅游资源,是隆海县未来旅游产业的核心引擎,也是我们争取政策支持、凝聚民心的重要文化符号。
它的开发,必须由县政府主导,或者引入有红色背景、信誉卓着的国有企业进行合作开发,确保其教育属性和公益属性不被商业利益过度侵蚀。
如果我们杜家,或者你玲大小姐的个人资本现在贸然介入!
哪怕初衷再好,也容易授人以柄,被外界解读为‘与民争利’、‘利用政治资源谋取商业利益’,当然更重要的是因为我在隆海!
对我和对整个项目的长远发展都不利。珑珑看得比你远。”)
这时,咖啡已经泡好。黄政习惯性地先拿起其中一杯,轻轻吹了吹,然后小小地啜了一口,尝了尝味道和温度。
嗯,口感醇厚,温度正好。他满意地点点头,将两杯咖啡端到客厅的茶几上。
或许是刚才谈论话题分了心,或许是无心之举,他随手将其中一杯——正是他刚刚喝过一口的那杯——
放在了杜珑面前的茶几上,而将另一杯完整没动过的放在了杜玲那边。
这个细微的差错,三人都没有立刻注意到。
黄政在杜玲身边重新坐下,接过之前的话题:
(“所以,帽子岭的事情,县里会按照整体规划稳步推进。
我们现在更需要关注的,是眼前能抓住的机遇。”)
他顿了顿,看向杜珑:“对了,刘标下午开完会,就直接让肖明订票,连夜回京城了。动作够快的,你怎么看?”
杜珑此时刚好处理完手头的一封邮件,伸手去端面前的咖啡,心不在焉地随口接话道:“嗯,效率是挺高。你这一步棋……”
她话说到一半,端起杯子自然地送到唇边,喝了一小口。
温热的液体刚入口,她的动作就猛地顿住了。
一种极其细微的、不属于咖啡本身的……气息?或者说是间接接触的感觉,让她敏锐的感官瞬间捕捉到了异常。
她缓缓放下杯子,低下头,看着杯中深褐色的液体,又慢慢抬起头,目光转向黄政。
那双平日里沉静如水的眸子,此刻仿佛凝结了一层薄冰,带着清晰无误的羞恼和质问,死死地瞪着他。
黄政正准备回应她关于“这一步棋”的评价,突然被她这杀人般的目光瞪得一愣,有些莫名其妙:
“你瞪我干吗?我派刘标去京城协助推动铁路项目,这个决定不对吗?”
坐在旁边的杜玲也察觉到了妹妹瞬间变化的气场,奇怪地看了看黄政,又看了看杜珑,茫然道:
“对呀,老妹,有什么不对吗?我觉得老公这个安排很好啊,既给了刘标展现能力的机会,也确实是当前最需要人手去推动的事。”
杜珑没有理会姐姐的话,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在压抑着什么。
然后,她一把将怀里的笔记本电脑塞到杜玲手里,同时将面前那杯咖啡重重地放在茶几上,发出“哐”一声轻响。
下一秒,在黄政和杜玲惊愕的目光中,她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直接扑向旁边的黄政。
“黄政!你大爷的!”一向冷静自持、言语得体的杜家二小姐,罕见地爆出了一句与她气质完全不符的粗口。
脸颊飞起两片明显的红晕,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我杀了你!你竟然……你竟然让我喝你喝过的咖啡!!!”
她一边咬牙切齿地低吼,一边毫不客气地挥起粉拳,雨点般落在黄政的肩膀和胳膊上。
虽然力道对黄政来说跟挠痒痒差不多,但那股羞愤交加的气势却是实打实的。
黄政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搞得懵了两秒,随即才反应过来——是那杯咖啡!
他下意识地看向茶几上那两只几乎一模一样的杯子,又看看自己刚才放杯子的位置。
顿时恍然大悟,忍不住“哈哈哈”地大笑起来,一边抬手招架着杜珑毫无章法的捶打,一边忙不迭地解释:
“误会!误会!天大的误会啊小姨子!我那是尝尝给我老婆泡的咖啡温度合不合适,顺手就放那儿了!是你自己拿错了!这可不能怪我啊!哈哈……”
他越笑,杜珑就越气。尤其是听他提到“给我老婆泡的”,更是火上浇油。
“你还笑!”杜珑气得浑身发抖,也顾不得什么形象和分寸了,整个人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了黄政身上,试图让他闭嘴,双手更加用力地捶打。
就在这时,一直处于看戏状态的杜玲,眨了眨她那双灵动的大眼睛。
目光在扭打的两人身上扫过,忽然悠悠地开口,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
“老妹,作为姐姐,我温馨提醒你一下哦……你这个姿势,好像……有点走光了。”
“啊!”杜珑闻言,身体瞬间僵住,低头一看,因为刚才动作激烈,家居服的领口确实有些松垮,露出了些许不该露的风景。
她惊呼一声,像触电般从黄政身上弹开,手忙脚乱地整理自己的衣领,脸颊的红晕瞬间蔓延到了耳根和脖颈。
即使如此,她还不忘在起身的瞬间,伸出两根手指,在黄政的大腿上狠狠地拧了一把。
“嘶——”黄政疼得倒抽一口凉气,撩起家居裤腿一看,好家伙,一片清晰的青紫色。“我去!小姨子,你也太狠了吧!这下真成家暴了!”他龇牙咧嘴地控诉。
杜珑已经迅速整理好自己,重新坐回她的贵妃位,仿佛刚才那个张牙舞爪的人不是她。
只是脸上的红潮还未完全褪去,她努力板起脸,恢复那副清冷的样子,但眼神里的羞恼还未散尽。
她指了指那个“肇事”的咖啡杯,语气硬邦邦地命令道:“倒了,重新给我泡一杯。要新的杯子。”
“得令……”黄政揉着发疼的大腿,哭笑不得地站起身。
经过茶几时,他顺手拿起那杯被杜珑喝了一小口、自己也喝过的咖啡。
仰头“咕咚咕咚”几口喝了个精光,还咂了咂嘴:“浪费可耻。其实味道还行。”
然后在杜珑再次羞愤的目光和杜玲憋笑的表情中,施施然走向厨房,重新研磨咖啡豆。
客厅里暂时安静下来,只剩下咖啡机工作的声音。
杜玲终于忍不住,捂着嘴发出一阵闷笑,肩膀不住地抖动。
杜珑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低声警告:“老姐,你够了啊!”
杜玲凑过去,揽住妹妹的肩膀,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调侃道:
“切……装什么装。家里都同意你……哎哟!”她话没说完,就被杜珑一把捂住了嘴。
杜珑的脸更红了,眼神带着慌乱和警告,急急地道:“别乱说!还没到时候!小心我跟你急!”
杜玲看着她难得一见的慌乱模样,笑得更加促狭,但也不再继续逗她。
这时,黄政端着新泡好的咖啡走了过来,这次他学乖了,小心翼翼地放在杜珑面前,还特意说明:
“全新的杯子,全新的咖啡,请杜总品鉴。” 语气一本正经,眼里却带着笑意。
杜珑哼了一声,没理他,但也没拒绝,端起来小口抿着,算是揭过了这篇。
气氛重新归于平静,甚至还多了一丝经过小打闹后的微妙融洽。
黄政也给自己倒了杯水,在杜玲身边坐下,神色恢复了工作时的认真。
“说正事。”他清了清嗓子,“下午派刘标去京城,虽然是顺势而为,甚至有点‘赶鸭子上架’的意思,但仔细想想,无论对隆海,还是对他刘标自己,都未必是坏事。”
杜玲和杜珑都放下手中的东西,看向他,知道他接下来要说的,才是真正的布局考量。
黄政端起水杯,缓缓分析道:
(“第一,京海铁路对隆海目前发展局势的决定性影响,这是铁一般的事实。
它一天不落地,我们很多规划就一天不敢全力推进,外来资本也一天不敢真正下注。
而推动这个项目,在京皇城层面协调关系、传递信息、寻求支持,确实是当前最急迫、也最需要‘上头有人’的工作。
何露在忙棚改,其他人各有分工且未必有刘标在京城那样的根基和人脉。
从现实工作需要出发,目前来看,确实只有他最合适。
这不是排挤,是量才施用。”
“第二,这对他本人而言,同样是一个难得的机遇,甚至是送上门的大功一件。”
黄政目光深邃,“如果他真能利用自己的背景和资源,在推动京海铁路审批落地的过程中发挥关键作用。
哪怕是辅助作用,只要铁路最终经过隆海,这份沉甸甸的政绩,隆海的老百姓会记住他,上级组织也会看在眼里。
这对他未来在隆海推行各项政令、树立个人威信、站稳脚跟,有着不可估量的巨大帮助。这是双赢。”
“第三,这也是对他心性、大局观和远见的一次重要考验。”
黄政语气变得严肃,“看他是否真的把隆海的发展放在首位,是否愿意为了全局暂时放下个人对权力位置的急切掌控欲,是否懂得‘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的境界。
如果他能心甘情愿、全力以赴地去做好这件事,说明此人可堪大用,有胸怀,有格局。
如果敷衍了事,或者心存怨怼,那我们也算是提前看清了一些东西。”
“第四,”黄政放下水杯,声音低沉而坚定,“我需要一个真正能扛起大梁、独当一面的搭档。
隆海这盘棋越下越大,我不能,也不可能事必躬亲。
我需要一个有能力、有担当、敢作为、并且公私分明的县长,在我把握大方向的同时,能具体抓执行、抓落实,能真正为隆海的发展贡献力量,而不是整天琢磨着争权夺利或者当个太平官。
刘标这次京城之行的表现和结果,将是我判断他是否能成为这样一个搭档的重要依据。”)
杜玲听得连连点头,眼中满是对丈夫深谋远虑的钦佩。
杜珑也微微颔首,表示认同。
黄政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透露出一丝前所未有的郑重:
“还有最后一点,这一点,连珑珑你可能都不知道底细。”他看了一眼杜珑,“我来隆海任职,除了地方执政的历练,其实还肩负着另一项使命。”
杜玲和杜珑同时一怔,目光聚焦在他脸上。
黄政缓缓说道:
(“在我来隆海之前,军方,具体说是军工部门,对目前桂明军区下辖炮兵旅列装的某型远程火炮的射程和打击精度,提出了新的、更高的要求。
他们需要我这个挂着技术大校军衔的‘化学天才’,去参与相关新型发射药或增程模块的关键技术攻关研究。”)
他点了一根烟继续道:
(“这也是为什么,你们表哥陈旭会被突然调到桂明来担任军分区司令的原因之一。
除了照应我,恐怕也有协调军地关系、为我后续工作提供便利和掩护的考量。”)
他看着面露惊讶的姐妹俩,继续道:
(“所以,等隆海的发展真正走上正途,各项关键布局落子完毕,形成自我良性发展的强劲惯性之后。
我可能需要离开地方工作岗位很长一段时间,去专心履行那份军方的职责。
那是国家层面的任务,同样重要,甚至更为紧迫。”)
他总结道:
(“因此,我必须未雨绸缪,为隆海培养和考验出一个真正可靠的‘接班人’或者‘守业者’。
刘标这次京城之行,就是我对他的第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考验。
希望他……不要让我失望,也不要让隆海的百姓失望。”)
客厅里一片寂静,只有空调细微的风声。
杜玲早已收起玩笑的神色,紧紧握住了黄政的手,眼中充满了理解、支持与骄傲。
杜珑也深深地看了黄政一眼,那双睿智的眸子里,首次对他流露出超越合作伙伴的、近乎钦佩的复杂光芒。
她终于明白,眼前这个男人肩上扛着的,远不止一个隆海县那么简单。
他的棋盘,他的战场,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广阔。
杜玲将头靠在黄政肩上,柔声道:“老公,你真棒。不管你去哪里,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杜珑沉默了片刻,端起那杯新泡的咖啡,轻轻抿了一口,然后看向黄政,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清冷,但仔细听,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缓和:
“嗯,分析得透彻。看在这个份上……原谅你喝我咖啡的事了。”
黄政看着一秒变脸的小姨子,哭笑不得:“我……你……” 他摇摇头,最终化作一声无奈的轻笑,将杜玲搂得更紧了些。
窗外的隆海夜色正浓,万家灯火如同繁星。
而在这温馨的方寸之间,关乎一县前途、个人使命与国家重任的深沉思量,才刚刚开始发酵。
刘标在京城的表现,黄政未来的去向,都将如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层层叠叠、影响深远的涟漪。
平静的夜晚,酝酿着波澜壮阔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