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九日,下午三点。县委书记办公室内异常安静,只有空调出风口发出的低微嗡鸣。
窗外的阳光被百叶窗切割成一条条明暗相间的光带,投在光洁的深色办公桌上,尘埃在光束中缓缓浮动。
黄政站在窗前,手中捏着一张便签纸,上面写着一串手机号码。
他刚刚通过几位在京的校友和恩师,几经周折才拿到了这个号码。
窗外,隆海县城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宁静而充满生机,远处建设中的科技园隐约可见塔吊的影子。
但此刻,他的心思全然不在窗外的风景上。
为了隆海,为了那九十万农民可能迎来的飞跃,这一步必须走。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中所有翻腾的复杂情绪——对过往的一丝歉疚、对现实的审慎、对杜玲坦诚后的释然、以及对机遇的渴望——都沉淀下去。
走回宽大的办公桌后,他拿起那部黑色的座机话筒,手指沉稳而坚定地按下了那串数字。
“嘟——”
“嘟——”
听筒里传来规律而漫长的等待音,每一声都像小锤轻轻敲击在心鼓上,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的目光落在桌上相框里杜玲明媚的笑脸上,心中最后一丝波澜也随之平息。
第十一声按键按下。
短暂的寂静后,电话被接通了。
一个清脆、干练、带着一丝职业化距离感,却又莫名熟悉的女性声音透过听筒传来,瞬间击中了黄政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
“喂,你好,我是萧菲菲,请问你是哪里?”
声音依旧那么动听,带着一种经过岁月沉淀后更加沉稳的自信,少了些校园时代的青涩飞扬,多了几分职场精英的利落与分寸。
但这声音的底色,黄政依然记得——就像当年她站在学校大礼堂的主持台上,手握话筒,字正腔圆地将活动流程传遍每个角落时,那种空灵、明亮而又充满掌控力的感觉。时光荏苒,音色未改。
黄政一时有些恍惚,仿佛被这声音带回了那个梧桐叶沙沙作响的清华园。
“喂?……喂?”电话那头,因为短暂的沉默而传来的、略带疑惑的催促声,将黄政瞬间拉回现实。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平稳而清晰,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像是一次寻常的工作联络:“喂,萧菲菲学姐,你好。我是黄政。”
电话那头,突然陷入了沉默。
没有立刻的回应,只有通过电流隐约传来的、略微加重的呼吸声,似乎透露着电话那头主人同样不平静的内心。
这短暂的静默,仿佛比刚才的等待音更漫长,充满了无声的错愕与翻涌的回忆。
黄政等了两秒,再次开口:“喂?学姐?能听到吗?”
(“……哦。”萧菲菲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极力掩饰却仍能听出的波澜,
随即被她用一阵略显急促的轻笑掩盖过去,“是黄政师弟啊,你好你好!
真是……好久没联系了,有点意外,呵呵呵……”
笑声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是惊讶,是感慨,或许还有一丝被时光掩埋的什么。
“你现在在哪里高就呢?”她迅速调整了语气,恢复了职业性的寒暄。)
黄政答道:“我在西山省桂明市下面的隆海县工作。你呢?听说你发展得很好,现在在什么地方?都已经是大领导了。”
(“哪有,什么大领导,就是到处跑腿的命。”
萧菲菲的语气轻松了些,似乎找回了熟悉的对话节奏,
“我现在在西南这边,跟着项目组考察一个潜在的基地,集团计划在这边筹建一个新的粮食主产区……
哦,对了,忘了介绍,我毕业后通过校招进了国粮集团,一直干到现在。”)
(“国粮集团,那可是‘国家队’的金字招牌。”黄政顺势接话,语气带着真诚的赞许,
“待遇好,平台大,又稳定,很适合学姐你这样有能力有抱负的人。”)
“师弟,你呀,还是跟在学校时一样,专挑好听的说,能说会道。”
萧菲菲轻笑,话语中似乎带上了一丝遥远的怀念,但随即又转回正题:
(“你说你在西山省?隆海县……我还真没怎么听说过。
你家不是东平省的吗?我记得你家条件……(她适时停住,转而说道)
我还想着,等忙完西南这边的工作,下一站就去东平省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粮产区可以布局……顺便……”
她顿了顿,声音略微低了一点,仿佛带着一丝玩笑,又似乎隐含着别的什么,“顺便看看你这位老同学。”)
黄政的心微微一动,但立刻稳住了心神。他知道,此刻不是叙旧的时候,必须抓住机会切入正题:
(“谢谢学姐还惦记着。不过,你不用舍近求远啊,我们隆海县就是传统的大型粮油产区,水稻、玉米、油菜籽,产量和品质在省里都排得上号。
周边的几个县,比如清源市北部那几个县,也基本都是农业县,成片相连。
说不定,这里就是你正在寻找的、最合适的粮食产区之一。”)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瞬,随即传来萧菲菲一阵清脆的、带着了然和些许促狭的“咯咯”笑声:
(“黄政师弟啊,你这‘尾巴’露得也太快了吧?
我刚才还暗自高兴呢,心想某人这么多年不声不响,怎么突然打听我电话联系上了!
是不是想起老同学了,心里还挺感动……哎,原来是有‘目的’的啊,真是让人伤心了……”)
她半真半假地抱怨着,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既表达了被“利用”的小小不满,又不会让人觉得真的生气,反而透着一股熟人间的亲昵和调侃。
黄政被她这么一说,一时语塞,竟有些不知如何接话,只能有些窘迫地解释:“学姐,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好了好了,逗你玩的!”萧菲菲适时地打断了黄政的支吾,
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仿佛很享受看到黄政吃瘪的样子,随即声音恢复了正经,
“不过说真的,你那边如果真是成规模的粮油主产区,确实有合作的价值。
但这么大的事……师弟,你现在在县里,说话能管用吗?能做主吗?”)
她的问题直指核心,带着职业性的审慎。
黄政听到这个问题,反而松了一口气,找回了对话的主动权。
他语气笃定地回答:
(“学姐,你这话问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隆海这边的情况,我敢打包票。
至于做主……在隆海县范围内,我还是说了算的。
如果需要协调周边县市,我也可以出面帮忙沟通,问题不大。”)
萧菲菲在电话那头似乎点了点头(黄政仿佛能想象出她那个习惯性动作):
(“嗯,听起来底气挺足。师弟,混得不错嘛!
我要是没记错,你今年过了生日才27岁吧?2
7岁的副县级干部,在全国范围内,都算是非常亮眼的了,前途无量啊。”)
她的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甚至有一丝隐隐的骄傲,仿佛在说“看,我当初眼光不错”。
黄政本想顺势告诉她,自己已经是主持工作的县委书记,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觉得此刻亮出这个身份,或许会让这次联络显得过于功利,也可能会让对话的气氛变得微妙。
他选择含糊带过:“学姐过奖了,都是组织培养。那你看看,什么时候方便过来实地考察一下?我们这边可以全力配合。”
萧菲菲沉吟了一下:
(“这个嘛……我还得跟项目组的同事们商量一下,重新调整一下考察计划。
估计最快也得下周才能有明确的时间表。等我这边确定了,再给你电话。”)
黄政心中急切,但知道不能过于催促,以免显得可疑。他只能尽量委婉地强调:
(“那行,学姐,我等你消息。不过……时间上能不能尽量抓紧一些?
我们这边,确实比较急迫。”)
他指的是隆海农业转型升级的窗口期,以及应对可能出现的其他竞争者。
电话那头,萧菲菲仿佛捕捉到了他语气中那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故意拖长了音调:
“你急个屁啊!真要是那么急,你怎么不早点联系我?等到现在火烧眉毛了才想起来?挂了,烦心!”
“嘟—嘟—嘟——”
还没等黄政再说什么,电话里已经传来了忙音。萧菲菲竟然就这么干脆利落地把电话给挂了!
黄政拿着传出忙音的话筒,愣了好一会儿,脸上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无奈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
“我去……这女人,怎么说得好好的,突然就急眼了?情绪变化也太快了……这年纪,应该还没到更年期啊?”
他放下话筒,靠在宽大的椅背上,手指揉着太阳穴。
虽然被挂了电话,但他能感觉到,萧菲菲并非真的生气。
那最后带着嗔怪和一丝任性的话语,更像是一种久别重逢后、放下职业面具的、略带报复性的小小发泄。
是对当年他那次“不解风情”的婉拒,一种跨越时空的、微不足道的“回击”。
这反而让他觉得,那段青春往事留下的芥蒂或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深,这次联系,至少开了一个不算坏的头。
(场景切换)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西南某省。
一片广袤无垠、绿意盎然的田野边,一条新修的柏油路旁,停着几辆黑色的商务车。
一个穿着简约白色衬衫、卡其色西裤、踩着低跟皮鞋的干练女子,正将手机从耳边拿开。
她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容貌秀丽,气质出众,即使站在田野边,也自带一股都市精英的气场。正是萧菲菲。
她看着手中已经结束通话的手机屏幕,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翘起,勾勒出一个带着狡黠和得意的笑容,低声嘀咕道:
(“臭小子,就让你急一急,郁闷一回吧!
当年姑奶奶我鼓足勇气,结果……哭着跑开,你倒好,不追不哄,连句像样的安慰都没有,就跟块木头似的!
哼……风水轮流转,现在知道求到本姑娘头上了吧?”)
她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有怀念,有一丝淡淡的遗憾,但更多的是释然和一种“终于扳回一城”的顽皮心态。
她将手机收进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转身看向身后一望无际的稻田,神情重新恢复了国粮集团战略发展部经理的专业与冷静。
黄政提供的隆海县信息,确实引起了她的兴趣。或许,真的该调整一下考察计划了。她心想。
(场景切换)
隆海,县委书记办公室。
黄政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与萧菲菲这通意外“顺利”又略带“挫折”的通话,办公桌上那部红色的加密电话,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黄政神色一凛,立刻收敛心神,伸手接起电话:“喂,您好。”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沉稳干练的女声,正是桂明市委书记陈淑桦:“黄政书记,我是陈淑桦。”
黄政立刻坐直身体,语气恭敬:“陈书记好!有什么指示?”他私下称呼陈淑桦为“陈姨”,但在正式工作通话中,规矩从不含糊。
陈淑桦的声音透过加密线路清晰传来,语气严肃:
(“黄政同志,现在通知你一项重要接待任务。李爱民省长明天上午将亲自带队,前往你们隆海县进行工作调研。
调研的主要议题,就是围绕刚刚获批的京海铁路隆海段项目,考察前期准备情况、沿线规划、以及可能带来的发展机遇和挑战。
省委对这条铁路非常重视,李省长此行意义重大。我和王明柱市长将陪同前往。
你们县委县政府要立刻行动起来,做好全方位的接待和汇报准备工作,务必展现出隆海干部队伍的良好精神面貌和务实的工作成效!”)
李爱民省长?王明柱市长陪同?
黄政心中猛地一沉。李爱民省长是西山省政府一把手,他的调研自然是重中之重。
但王明柱……这位市长,黄政记忆深刻。他不仅是李万山在市委的靠山,更与京城李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李万山刚刚折戟沉沙,狼狈出国,虽然明面上是“因病辞职”,但圈内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个时候,李省长带着王明柱突然下来调研铁路项目,是单纯的正常工作安排,还是另有用意?
是来“验收”京海铁路项目的成果?还是来给王明柱,李万山站台,甚至……来敲打自己,或者寻找隆海工作中的“瑕疵”?
无数个念头在黄政脑海中飞速闪过,但他的声音却没有丝毫迟疑,立刻铿锵有力地回答道:
“是!陈书记!请市委放心,我们隆海县委县政府坚决服从安排,立刻部署,全力做好李省长调研的接待和汇报工作,确保调研任务圆满完成!”
“好,具体行程和安排,市委办公厅稍后会正式下发通知。你们抓紧准备。”陈淑桦说完,便干脆地挂了电话。
放下电话,黄政脸上的轻松神色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凝重和思索。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但他却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悄然笼罩下来。
李省长的调研,是机遇,更是考验。尤其是在王明柱陪同的情况下,这次调研很可能不会那么风平浪静。
隆海刚刚迎来铁路获批的喜悦,新一轮的挑战似乎已接踵而至。
他不再犹豫,立刻按下内部通话键,语气沉静而果断:
“晓峰,马上通知所有在家的县委常委,半小时后,一号会议室,紧急会议!”
“是,老板!”谭晓峰没有丝毫拖沓,立刻应道。
黄政站起身,走到窗边,目光深邃地望向北方——那是省城西坪市的方向。
李省长、王明柱、京海铁路、可能的发难或审视……一幅更为复杂的政治图景正在他面前展开。
他必须立刻凝聚班子共识,做好万全准备。
山雨欲来风满楼。隆海的平静,再次被打破。
而黄政知道,自己必须带领隆海,稳稳地穿过这片新的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