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九日下午四点十分,县委一号会议室。
深红色的长条会议桌光可鉴人,投影仪在幕布上投出“隆海县工作部署会议”的字样。
会议室里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凝重气氛。
所有在家的县委常委均已提前到齐,分坐两侧,没有人交谈,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疑惑和探询——突然接到紧急会议通知,又是在铁路刚获批的这个节骨眼上,谁都能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黄政推门而入,手中拿着黑色的笔记本和保温杯。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与众人点头致意,而是径直走向主位,步履沉稳,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有眉宇间凝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肃然。
(“人都到齐了,现在开会。”黄政在主位坐下,将笔记本摊开,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切入正题,
“开个临时紧急会议。刚接到市委紧急通知,明天上午,李爱民省长将亲自带队到我们隆海县进行工作调研。
市委陈淑桦书记、王明柱市长陪同。
调研的主要议题,就是围绕刚刚获批的京海铁路隆海段项目,考察前期准备工作、沿线规划,以及可能带来的发展机遇和挑战。”)
话音落下,会议室里瞬间静得能听到空调出风口的嗡鸣。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眼神中流露出惊讶、紧张,以及迅速升腾起的重视。
省长亲自带队,市委书记和市长同时陪同——这个调研阵容的规格之高,在隆海县的历史上恐怕都是头一遭。
而“王明柱市长陪同”这几个字,更是让几位知情的常委心头微微一凛。
黄政的目光扫过全场,语气沉稳而有力:
(“省委对这条铁路非常重视,李省长此行意义重大。
全县上下都必须拿出最高标准、最严要求、最佳状态,确保这次调研任务圆满完成。
今天把大家紧急召集过来,就是要未雨绸缪,全面部署。
大家各抒己见,谈谈我们需要注意的方方面面,特别是可能存在的风险点和薄弱环节。”)
短暂的沉默后,城关镇党委书记王雪斌第一个开口。
他年纪较轻,思维敏捷,此刻眉头紧锁,声音带着谨慎:
(“黄书记,各位领导。自由农贸市场刚刚启用不久,人气旺,但管理上还在磨合期。
市场位置刚好在县界附近,是进入隆海的‘门面’。
我认为,不排除调研组有可能会临时停车,进入市场观察民情、了解商贸流通情况。
市场管理局必须今晚就开始行动,彻底整理卫生、规范摊位秩序、加强食品安全检查,确保万无一失。”)
县委副书记李琳紧接着补充,她的声音清脆而冷静,分析直指要害:
(“雪斌书记分析得很对。省领导调研,不可能只看规划图纸和铁路沿线。
所有在建的重大工程工地,都必须立刻行动起来,进行全面自查和整改。
特别是,”她顿了顿,目光与黄政有一瞬间的交汇,“王市长也在调研队伍里。
以我们对这位领导的了解,他肯定会‘鸡蛋里挑骨头’,寻找我们工作中的任何细微瑕疵。
我们必须做到尽善尽美,不能给他任何借题发挥的机会。”)
常务副县长何露微微颔首,她的表情比平日里更加严肃:
(“李琳书记说得对。我补充一点,棚户区改造一期工程刚刚完成拆迁,场地还未完全平整,建筑垃圾清运也在进行中。
那片区域紧邻县城主干道,环境相对杂乱,视野开阔,是最容易暴露问题的地方。
这里被挑刺的几率非常大。
我建议,立刻重点安排城管局、住建局联合行动,今晚必须完成拆迁区域的围挡加固、垃圾清运和场地基本平整,同时加强洒水降尘。”)
黄政一边快速记录,一边将目光投向坐在自己左侧的刘标:
“刘县长,你刚从京城回来,对高层调研的视角和关注点可能更熟悉。你有什么看法和补充?”
刘标坐直身体。他虽然刚到隆海不久,但在东部任职又出身政治家庭,对这类高规格接待并不陌生。
他沉吟片刻,声音平稳而清晰:
“黄书记,各位同事。我补充两点。
第一,所有涉及铁路沿线及配套工程的土地征收、房屋拆迁、青苗补偿等工作,必须确保程序合规、补偿到位、群众满意。
绝不能出现任何因补偿问题引发的群众聚集或信访事件,这是高压线。
第二,所有在建工地,必须严格执行安全生产规范,今晚就要进行拉网式排查。
明天调研期间,绝对不能发生任何施工安全事故,哪怕是最轻微的工伤,在那种场合下都会被无限放大。”)
黄政手中的笔快速滑动,将要点一一记下。
刘标的补充确实抓住了高层调研中最敏感的两个领域——民生问题和安全问题。
他抬起头,环视众人:“大家都说得很好,切中要害。时间紧迫,下面我直接布置具体任务。”
他的语气转为果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政法委丘云书记,你亲自负责,协调公安局、市场监督管理局。
今晚开始对自由农贸市场及周边区域进行秩序整顿和卫生清理。
明天安排便衣警力维持秩序,确保市场繁荣有序、安全整洁。”)
“何露县长,你牵头,住建局、城管局、安监局配合,重点攻坚棚户区拆迁工地,明天早上七点前,必须完成所有可见的环境整治和安全防护工作。”
“李琳书记,连桥副县长,你们负责科技园在建工地,同样标准,同样要求。”
“王雪斌书记,高速公路施工段由你盯紧,特别是几个大型枢纽和桥梁工地,要展现出我们重点工程的规范管理水平。”
“纪委萧山辉书记,宣传部陆小洁部长,你们两位牵头,负责铁路沿线的环境整治和氛围营造。既要干净整洁,也要适度宣传,展现隆海人民对铁路通车的热切期盼。”
“组织部杨树斌部长,统战部林开明部长,你们负责督查各乡镇在建的公路与水渠工程,标准可以适当放宽,但绝不能出现明显脏乱差或安全隐患。”
“县委办邓宣林主任,你总协调,负责老县城主干道、东岸丽景新区主要街道的秩序维护和卫生保洁,调动社区力量,展现城区新貌。”
“武装部周雄部长,协助公安局、交通局,制定应急预案,加强重点区域、重点路段的治安巡逻和交通疏导,确保全县社会面平稳有序。”
他一口气将任务分解到每一位常委,条理清晰,责任明确。
最后,他看向众人:“我与刘县长负总责,统筹协调。大家还有什么异议?”
会议室里无人出声,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凝重的呼吸声。
每个人都感受到了沉甸甸的压力,但也看到了黄政清晰的部署和掌控力。
“好。”黄政合上笔记本,声音斩钉截铁,“那就马上落实,各部门全力配合,遇到问题直接向我和刘县长汇报。散会!”
常委们迅速起身,鱼贯而出,脚步都比平时急促了几分。
走廊里很快传来压低声音的电话布置任务的声音。
刘标紧跟着黄政走出会议室,在略显空旷的走廊里,他略微加快脚步,与黄政并肩,压低声音道:
(“书记,这个动员规模和力度……会不会有点紧张过头了?
李省长虽然是来调研铁路,但毕竟是正常工作安排,我们是不是反应过度了?”)
黄政脚步未停,侧头看了刘标一眼,眼神深邃,声音低沉得只有两人能听清:
(“刘县长,明天就是你全面了解隆海、也是隆海全面‘检阅’你的第一天。
如果是正常的调研检查,以我们目前的工作基础,当然没问题。只是……”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李省长亲自来,王市长跟着,这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政治信号。
只能说,是历史原因吧。有些事,防患于未然,总比出了问题再补救要好。”)
他没有明说李万山、京城李家与王明柱的关联,但刘标何等聪明,立刻心领神会,脸色也凝重了几分,不再多言。
这时,李琳从后面快步赶了上来,她手中拿着文件夹,眉头微蹙:
(“书记,县长,有个情况。刚接到投资促进局汇报,明天上午,港岛丁氏集团的考察团按原计划抵达隆海。
原定是您和连桥副县长全程陪同考察科技园和投资环境。
现在这个时间冲突了,怎么安排?”)
黄政脚步略缓,快速思考了一下:
(“丁氏集团是我们重要的潜在战略投资者,不能怠慢。
这样,先让连桥副县长和投资促进局赖纹纹局长全程陪同接待,做好对接服务。我这边,”
他看向李琳,“只要省领导调研的间隙有机会,我立刻赶过去。
你提醒连桥和赖纹纹,务必解释清楚原因,表达我们的诚意和重视。”)
“明白。”李琳点头记下。
这个黄昏,整个隆海县都动了起来。
县委、县政府的通知迅速传达到每一个相关科局、乡镇街道。
(城管局的洒水车和清扫车提前出动,在主要街道来回作业;
住建局、安监局的检查人员打着强光手电,深入一个个工地排查隐患;
市场监督管理局全员上岗,连夜规范市场秩序;
公安局的巡逻车闪烁着警灯,加大了街面巡控密度;
连社区干部和志愿者都被动员起来,清理背街小巷的卫生死角。)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但隆海县城许多地方却比白天更加繁忙,机器的轰鸣声、人员的呼喊声、车辆的往来声,交织成一曲特殊的“备战”交响乐。
晚上九点多,黄政与刘标共乘一辆车,没有警车开道,悄无声息地穿行在县城的各条主干道和重点区域。
车窗外的景象快速掠过:整洁的街道、规整的工地围挡、井然有序的市场入口、巡逻的警灯……
看着窗外那些在灯光下忙碌的身影,许多显然是刚刚从家里被紧急召来的普通干部和工人,黄政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他摇下车窗,夏夜微热的风灌了进来。他递给刘标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两点红光在昏暗的车内明灭。
“刘县长,”黄政吸了口烟,声音有些飘忽,带着罕见的感慨,“其实,我很讨厌现在这种做法。”
刘标一怔,转过头,借着窗外闪过的路灯,看到黄政侧脸上那抹复杂的表情。
(“为了上面领导的一次调研、一次路过,下面就要兴师动众,全员出动,劳民伤财,打破正常的工作和生活节奏。”
黄政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刘标倾诉:
“你看那些扫大街的环卫工,可能本来该休息了;
那些在工地加班整改的工人,家里可能还有事情;
那些在各个路口值守的干部,也许正在心里抱怨……
这一切,只是为了明天那几个小时可能根本不会停留的‘视察’。”)
刘标夹着烟,没有立刻接话。他来自发达地区,见过更多形式主义的迎检,但此刻从黄政口中听到这样直白甚至带着几分厌弃的反省,还是让他感到意外。
过了好一会儿,刘标才斟酌着开口:“黄书记,你……这是后悔今天下午做出的大动员了?”
(“也谈不上后悔。”黄政摇摇头,将烟灰弹到窗外,目光望向远处夜色中隆海县星星点点的灯火,
“在其位,谋其政。作为县委书记,我必须确保隆海不出任何纰漏,不给任何人攻击我们的把柄,尤其是在这个敏感时期。
这是责任,是不得不做的‘政治正确’。”)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丝更深沉的疲惫和某种超越了眼前事务的思索:
(“我只是突然想到,如果有一天,你、或者我,到了那个高度,坐在车里,
看着下面的人为了我们的一次路过而如此兴师动众、疲于奔命……我们会是什么感受?
是觉得理所当然?是满意于自己的权威?还是会有一丝……愧疚?”)
刘标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
他所在的阶层,从小耳濡目染的是如何展示政绩、如何应对检查、如何让上级满意。
“感受”?那似乎不是一个需要优先考虑的因素。
黄政没有等待他的答案,似乎也并不需要答案。
他掐灭了烟头,关上车窗,将那一丝罕见的脆弱和感慨也关在了窗外。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和力度:“算了,不说了。有些事,现在想了也没用。回去吧,养足精神,明天才是重头戏。”
车辆调头,驶回东岸丽景。车窗外,隆海依旧在为了明天的“检阅”而灯火通明地忙碌着。
黄政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将所有情绪收敛。
他知道,自己必须像一把绷紧的弓,迎接明天的任何可能。
七月二十日上午,阳光灿烂。
隆海县界,巨大的“隆海人民欢迎您”标语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标语牌前,柏油路刚刚被清洗过,泛着湿润的光泽。路旁,绿化带修剪得整整齐齐,鲜花点缀其中。
上午十一点整,黄政、刘标带领着隆海县委、县政府、县人大、县政协四套班子的主要领导,以及相关科局负责人,约三十余人,已经在县界列队等候。
所有人都穿着整洁的衬衫或西服,神情严肃而恭谨。
没有交谈,只有偶尔整理衣领或调整站位的细微声响。
夏日的阳光已经有些灼热,不少人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无人擦拭,身姿依旧挺得笔直。
黄政站在队伍最前列,身旁是刘标。他穿着熨帖的白色短袖衬衫,深色西裤,皮鞋锃亮。
脸上看不出喜怒,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公路延伸而来的方向。
只有熟悉他的人,才能从他微微抿紧的唇角,看出他内心的全神贯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远处公路的尽头,依旧空荡。
十一点零五分,十一点十分……等待的时间被拉长,空气似乎也变得更加凝滞闷热。
十一点十七分。
公路尽头,终于出现了车辆的影子。首先是一辆闪烁着警灯的黑色开道车,然后是第二辆、第三辆……
一个由七八辆黑色轿车组成的车队,保持着整齐的队形和车速,平稳地驶来。
车身上反射着耀眼的阳光,带着一股无声的威严。
所有人的精神瞬间紧绷到了极点。黄政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脊。
开道警车从县界牌前驶过,并未停留。紧随其后的第二辆车——一辆黑色的奥迪A6L,车牌号是西山省的二号车牌——缓缓减速,在黄政等人面前平稳停下。
后座的车窗,缓缓降下。
黄政脸上已经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恭敬而不失稳重的微笑,上前半步,准备开口问候。
然而,下一秒,令人怎么也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车窗后,露出一张严肃、略显清瘦、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子的脸。
正是西山省委副书记、省长李爱民。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面前黑压压的迎接队伍,扫过站在最前面、脸上带着标准迎宾笑容的黄政,然后……
他的视线,越过了黄政。
他的目光,落在了黄政身旁半步之后的刘标脸上。
李爱民省长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然而然的权威感,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刘标县长,”他略过了所有人,包括站在最前面的县委书记黄政,“上我车。”
话音落下,县界牌前,一片死寂。
阳光刺眼,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黄政脸上的笑容,僵在了嘴角。他伸出一半、准备握手或引路的手,微不可查地顿在了半空。
刘标显然也完全没有预料到这种情况,他脸上闪过一刹那的错愕和难以置信,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黄政。
李琳站在黄政侧后方,秀眉瞬间蹙起,眼中闪过怒意和担忧。
何露微微张了张嘴,又立刻闭上,眼神复杂。
其他迎接的干部们,更是面面相觑,目瞪口呆,有些人甚至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不敢去看黄政此刻的表情。
这是毫不掩饰的忽略。
这是当众给予的、极具象征意义的冷落。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一片死寂中,李爱民省长说完那句话后,已经升起了车窗。
黑色的奥迪车静静地停在那里,像一头沉默的巨兽,等待着它的乘客。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黄政和刘标身上。
隆海的这个盛夏正午,空气灼热,却仿佛有寒意悄然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