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达维亚的荷兰人终究还是在清廷强硬的外交压力和巨大的商业利益考量下低了头。「海鹏号」连同船上人员在被扣押月余后,终于获释,悻悻返航。然而,经此一劫,婆罗洲沿岸已被荷兰东印度公司列为重点监控区域,短期内再想悄无声息地登陆勘探、建立据点,已然难如登天。
消息传回,玉檀沉默了片刻。她站在那张日渐详尽的南洋海图前,目光从婆罗洲那片被标注了红色警示的区域移开,缓缓向北,落在了另一片较大的岛屿——吕宋(菲律宾)上。
「姑姑,婆罗洲这条路,怕是暂时走不通了。」挽秋的语气带着不甘与忧虑,「荷兰人像嗅到腥味的鬣狗,盯得太紧。九爷那边,恐怕也不会善罢甘休。」
玉檀的手指轻轻点在海图上吕宋岛的位置,那里目前主要是西班牙人的势力范围,与荷兰人素有龃龉。
「一条路被堵死,就换一条路走。」玉檀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气馁,「吕宋,华商聚集,物产丰饶,西班牙人虽占据马尼拉,但对其余地域控制力远不如荷兰人在爪哇。这里,或许是我们更好的跳板。」
她迅速做出决断:「通知下去,暂停所有针对婆罗洲的勘探计划。将我们的人力和资源,转向吕宋。目标不是与西班牙人正面冲突,而是利用当地已有的华人聚落,秘密建立一个小型的、不起眼的货栈和联络点。以收购土产、销售日用百货为掩护,逐步积累我们在南洋的人脉和资源,特别是……熟悉当地情形的华人。」
「奴婢明白!」挽秋精神一振,立刻领会了玉檀的意图。这是化明为暗,由直接的殖民开拓,转为更隐蔽的渗透和根基培育。
「另外,」玉檀补充道,「让‘陈记’加强与马尼拉西班牙商人的联系,尤其是那些不得志的、对现状不满的中下层官员和军官。我们需要了解西班牙人的内部情况,也需要……为未来可能发生的变故,埋下一些棋子。」
「是!」
就在玉檀调整南洋战略,试图另辟蹊径之时,九贝子府的书房里,胤禟也并未因上一次的受挫而停下动作。他就像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不断吐着信子,寻找着新的攻击角度。
「爷,」幕僚呈上一份新的情报,「我们查到,‘玉华阁’以及其关联的几个江南商号,近来通过京杭大运河,往北运送的货物量有所增加,除了他们自营的脂粉、镜框木料,还夹带了不少书籍、纸张,甚至有一些……奇奇怪怪的金属零件和工具。接收地点,主要在通州码头,但有一部分,似乎流向了西山左近。」
「西山?」胤禟眼神一凛,「又是西山!看来她那真正的老巢,还是在那里!书籍、零件……她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他沉吟片刻,嘴角勾起一抹阴笑:「京杭大运河……这可是朝廷的命脉,也是滋生蠹虫的温床。传令给我们沿河各钞关(征税关卡)的人,还有漕运衙门里相熟的朋友,从明天起,但凡是‘玉华阁’及其关联商号的货船,一律给爷‘重点关照’!查税!验货!就说接到密报,其船可能夹带私盐、铜铁等违禁之物!速度要慢,检查要‘细’!爷要让她在北方的货,进不来,也出不去!」
他这一招,极为毒辣。利用官方渠道,以合法之名,行刁难之实。运河漕运效率本就低下,若再被刻意拖延盘查,对于依赖物流的商号而言,无疑是致命的打击。
……
数日后,京杭大运河,沧州段钞关。
一艘满载货物的漕船缓缓靠岸,船头插着的,正是与「玉华阁」有合作关系的「苏杭绸缎庄」的旗号。船老大陪着笑脸,将早已准备好的货引和税银递给关卡的书吏。
那书吏漫不经心地翻看着货引,眼皮都不抬一下:「等着吧,上面有新令,所有南来的绸缎、杂货,都要开箱细查,以防夹带。」
船老大脸色微变:「大人,这……我们这都是老主顾了,货引齐全,税银足额,以往都是抽检即可,为何此次……」
「以往是以往,现在是现在!」书吏把脸一板,「让你等就等!哪来那么多废话!」
这一等,就是大半天。直到日落时分,才来了几个税丁,慢悠悠地开始查验。他们并非简单地抽查,而是几乎将每箱货物都打开,胡乱翻捡,上好的丝绸被随意拉扯,包装精美的镜框被磕碰损坏,连那些用于工坊的金属零件和工具,也被反复查看,质疑是否为私铸兵器所用。
「大人,这真的是打造农具的零件啊!」船老大看着被弄得一团糟的货物,心疼不已,还得不停赔笑解释。
「农具?我看不像!」税丁头目冷哼一声,「这些东西暂且扣下,待我们请工部的匠人验看过再说!」
「扣下?!」船老大急了,「这可使不得啊大人!这批货京城那边急着要呢!耽误了行程,我们东家可赔不起啊!」
「哼,那是你们的事!」税丁头目丝毫不为所动,挥手让人将那些「可疑」的零件工具全部搬走。
类似的情景,在运河沿线的几个主要钞关接连上演。「玉华阁」及其关联商号的货船,无一例外地遭到了前所未有的严苛检查和刻意拖延。货物损坏、被扣、船期延误……损失惨重。
消息很快通过各地的掌柜,雪片般飞报至挽秋这里。
「姑姑,九爷这招太狠了!」挽秋气得眼圈发红,「我们的货船在运河上寸步难行!各地掌柜叫苦不迭,再这样下去,不仅北方生意要断,连西山工坊的原料补给都要跟不上了!」
玉檀听着汇报,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眸色更深了几分。她走到桌边,摊开一张京杭大运河的简图,目光沿着那条蜿蜒北上的水道缓缓移动。
「九爷这是想用官府的规矩,来勒死我们的商路。」玉檀轻声道,「他以为,掌控了运河,就掌控了我们的命脉。」
「姑姑,我们是否……也去找四爷、十三爷……」挽秋试探着问。
玉檀摇了摇头:「运河漕运,牵扯利益盘根错节,非皇子一言可决。更何况,九爷用的乃是‘依法查验’的阳谋,四爷、十三爷若强行干涉,反落人口实。」
她顿了顿,指尖点在运河与黄河交汇处的清江浦(今淮安),那里是漕粮转运的重镇,也是各方势力交织的复杂之地。
「我们不能只被动挨打。」玉檀眼中闪过一丝锐光,「他卡我们的运河,我们就另辟蹊径。传令下去,收缩通过运河运输的货量。加大从海路北上的份额,虽然风险大些,但只要能绕过运河,直达天津卫,便是海阔天空。」
「海路?可是姑姑,海上风浪莫测,且海盗……」
「风险与机遇并存。」玉檀打断她,「联系我们在福建、浙江的船帮,重金雇佣可靠的海船和船工。同时,让我们的人,在清江浦、济宁这些漕运枢纽,大量收购当地特产的药材、干果,然后……以略低于市场的价格,卖给那些与九爷关系不甚密切的漕帮和官员。」
挽秋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姑姑的意思是……用利益,分化漕运内部?让他们为了赚钱,主动为我们提供方便,甚至……去给那些刻意刁难我们的人制造麻烦?」
「没错。」玉檀颔首,「这世上,最难测的是人心,最好用的,也是利益。九爷能用手腕让人刁难我们,我们就能用银子,让人给我们行方便。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陆路、海路并进,我看他能卡住几条道!」
她的策略清晰而务实,不与对方在规则内硬碰硬,而是利用更灵活的手段和更广阔的空间进行迂回。你卡我运河,我走海路;你利用官方势力,我就用商业利益分化拉拢。
「奴婢明白了!这就去安排!」挽秋信心重燃,立刻领命而去。
玉檀独自留在室内,目光再次投向那张南洋海图。无论是京杭运河的暗流,还是南洋吕宋的转机,都只是这盘大棋上的局部争夺。
真正的较量,在于谁看得更远,布局更深,手段更灵活。九爷,你尽管出招吧,你的每一次打压,都只会让我变得更加强大,让我的根须,扎向更深的土壤,蔓延向更广阔的世界。这局棋,胜负远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