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文书，无一例外，皆是以韩国的文字与书写习惯写就。
笔画纤秀曲折，结构与秦篆颇有不同，带着浓郁的故国气息，固执地彰显着书写者的身份与不肯同化的内心。
李斯从不言语，默默接过，躬身一礼，便带着文书退出。
回到自己的府邸或官署，他便会摒退左右，在灯下展开这些来自故友的篇章，一字一句，仔细阅读，然后用秦国的文字，重新誊写翻译一份。
这是一个极其耗费心力的过程，不仅要将韩文转为秦篆，更需揣摩那些含蓄或激愤字句背后的深意，力求译文准确，又不失原文风骨。
常常译至深夜，烛泪堆叠。
然后，他才会将译文与韩非的原稿，一同呈递到嬴政的案头。
这一日，偏殿书房内，嬴政正对着案上并排摊开的两份文书。
左边是韩非亲笔所书的《难言》篇，韩国文字如蔓草纠结，自有一番风流姿态；右边是李斯用工整秦篆译就的版本，字形方正，笔画刚劲，意思分毫不差。
嬴政的目光在两种迥异的文字间来回移动，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案面。
他看得极慢，仿佛在咀嚼那些文字背后的力量，也在品味这文字形式本身带来的隔阂。
良久，他放下帛书，身体向后靠入宽大的座椅，目光投向侍立一旁的李斯，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李斯。”
“臣在。”
“韩非之文，思想精辟，切中时弊，寡人每每读之，常有豁然开朗之感，恨不能早日得见其人。”嬴政缓缓说道，话锋随即一转，“然，每次阅览，需先经你手，由韩文转译秦篆，方可畅读。不仅耗时费力，更觉……隔了一层。”
他伸手，指尖分别点了点那两份文书：“你看，同是一篇《难言》，字形结构、书写习惯，却大相径庭。”
“韩有韩字，楚有楚体，齐燕亦各有其文。莫说寻常吏民，便是寡人，若非你提前译就，读来也觉滞涩。”
嬴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察本质的冷峻：“天下分裂，文字亦分裂，文书传递，政令推行，文化交流，皆受其阻。”
“更有甚者，六国旧贵族，可凭其掌握的文字书写之权，垄断知识，上下其手，愚弄黔首。”
“长此以往，纵使武力可一统疆土，人心思想，依旧涣散如沙。”
李斯心中凛然，他已隐约猜到秦王想要说什么。
果然，嬴政目光灼灼地看向他，下达了指令：“着你牵头，召集学宫中所有博士，并选拔通晓六国文字典籍的饱学之士，共研一事。”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以我秦国文字为根基，取其严谨规范；博采六国文字之优长，去其繁复怪异，务要创制出一种新的、统一的字体。”
“要求字形更加规整简便，易于书写辨识，利于刀笔刻石，也便于竹简绢帛。此字体，当能涵括诸夏文明之精粹，便于教化推行，为将来……打下根基。”
整个命令，如同惊雷，在李斯心头炸响。
这不仅仅是一项文字改革工程，其背后蕴含的意义之深远，甚至不亚于一场灭国之战。
李斯压下心中翻涌的激动与震撼，深深伏拜于地，声音因情绪的激荡而微微发颤：“臣……领旨！定当竭尽所能，不负大王重托！”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项任务，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个让他李斯的名字，真正镌刻在历史丰碑上的机会。
就在嬴政与李斯为“书同文”的宏图奠基之时，安秦君府内的燕丹，却对着眼前一塌糊涂的试验成果，愁眉不展。
偏院一隅，新挖的沤泡池散发着草木腐烂的独特气味，旁边的石臼和木槌上沾满了灰白色的纤维絮。
院中空地上，支起了数排简陋的木架，上面铺着细麻布，晾晒着刚刚用竹帘捞出的、湿漉漉的“纸”。
然而，这些“纸”的状况实在令人沮丧。有些厚薄不均，像破棉絮一样东一坨西一块；有些勉强成形，但干燥后轻轻一碰就簌簌往下掉纸絮；墨迹滴上去，立刻晕染成模糊一团，根本无法书写；稍微用力拉扯，便嘶啦一声破裂。
墨笙和几名参与试验的墨家弟子围在燕丹身边，同样眉头紧锁。
他们已经尝试了不同树皮的配比，调整了沤泡时间，改进了捶打方式，甚至尝试了在纸浆中加入某些植物黏液来增加纤维粘合，但效果始终不理想。
“问题出在哪儿呢？”燕丹蹲下身，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捻起一片干涸后龟裂的“纸”，轻轻一搓，就化作了粉末。
“纤维太短？捶打不够细腻？还是捞纸的帘子孔洞太大？”
墨笙拿起一块相对完整些的，对着光看了看，摇头道：“纤维纠缠不够紧密，晾晒时收缩不均匀，所以易碎。加黏液的法子似乎有点用，但那种‘纸’干了以后又硬又脆，墨照样晕。”
众人陷入沉默，只剩下秋风穿过庭院，吹得木架上未干的“纸”噗噗作响。
这种触及知识盲区的挫败感，让人无力。
就在燕丹盯着那堆失败的“纸”苦思冥想，几乎要怀疑人生时，一个久违的，带着浓重幽怨情绪的电子音，突兀地在他脑海深处响了起来：
【叮——宿主，您还记得大明湖畔……啊不，是还记得您绑定的小系统我吗？】
燕丹浑身一僵，差点从蹲着的姿势向后栽倒。
那个在他跟嬴政关系突破，负距离接触后，就诡异地沉寂了大半年的系统？！
【系统？】燕丹在脑中不敢置信地试探，【是你吗？你……你还活着？】
【呜呜呜……】系统的电子音居然发出了哭腔，【宿主您这话太让统伤心了！什么叫‘还活着’？您是不是巴不得我永远下线，好跟您的秦王陛下双宿双栖，没统打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