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当后山的风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终归于平静。清微真人坐镇中枢,玄诚真人与陈钉带着门下弟子和调查局成员,有条不紊地清理着葬渊残留的腐朽气息,修复破损的建筑和禁制。整个武当山沉浸在一种劫后余生、休养生息的氛围中。
听松居,这片倚靠温泉的幽静小院,成了这场风暴中相对安宁的避风港。
然而,这份安宁里,却掺杂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微妙与小心翼翼。
玲诺诺仿佛真的变成了一只受了惊的纸鸢,将自己缩进了最深的角落。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门窗紧闭。偶尔出来,也只是为了泡温泉。
而此刻的温泉池边,气氛却与往日截然不同。
氤氲的水汽依旧蒸腾,带着硫磺的气息。玲诺诺闭着眼,整个人浸在温热的泉水中,只露出肩膀和一张苍白精致的脸。湿漉漉的粉色长发贴在颈侧,长睫低垂,在水汽中显得脆弱而安静。但这份安静下,却隐藏着一种高度的、近乎草木皆兵的警惕。
雪棠结束了一小段关于剑意流转感悟的静坐,起身走向回廊,准备去厨房给筱筱准备些点心。她的脚步很轻,几乎落地无声,气息也内敛到了极致,如同融入空气。
然而,就在她的身影刚刚出现在通往温泉池的回廊转角——
哗啦!
原本闭目养神的玲诺诺,如同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了一下,身体猛地一颤!整个人瞬间从水中弹坐起来!温泉水花四溅!她粉色的眼眸骤然睁开,瞳孔收缩,那熟悉的、被斩碎冥棺的巨大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甚至来不及分辨来者是谁,身体已经本能地做出了防御姿态,周身淡薄的暗红煞气应激性地翻涌了一下,又在看清是雪棠后,如同被戳破的气泡般迅速消散。
她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眼神慌乱地避开雪棠平静的视线,迅速低下头,重新沉入水中,只留下水面上几缕急促散开的气泡,显示着她内心的剧烈波动。她将自己缩得更紧了,仿佛想融化在温泉里,消失不见。
雪棠的脚步甚至没有停顿一秒,神色如常地穿过了回廊,仿佛刚才那剧烈的应激反应从未发生。但她的眼角余光,还是捕捉到了玲诺诺那一瞬间如同受惊兔子般的姿态。
委屈?惊恐?或许都有。
雪棠心中并无太多波澜。深渊的威严需要力量来支撑,当那份力量被彻底碾碎,露出内里的脆弱与恐惧,也是情理之中。她不会刻意去刺激玲诺诺,但也不会因此改变自己的行为。弱者,需自强,而非乞求怜悯。
筱筱正坐在院中的石桌旁。但与以往抱着手机傻乐不同,此刻的她,小脸紧绷,神情前所未有的专注,甚至带着一丝紧张。
她面前放着一个普通的白瓷茶杯。
“静心,筱筱。”雪棠的声音温和地在筱筱身边响起,“感知它。不是用眼睛看,不是用手摸。用你的…心。想象你的意识是一缕风,或者一道光,轻柔地包裹它,渗透它。”
雪棠开始了对筱筱的灵媒启蒙。没有急于求成,从最基础的物体感知开始。
筱筱用力点头,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着雪棠教导的那种玄之又玄的状态。她闭上眼,长长的睫毛紧张地颤动着,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只普通的茶杯上。
时间一点点流逝。
筱筱的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感觉自己像是在一片黑暗中摸索,徒劳无功。
就在她几乎要沮丧放弃的时候——
嗡…
一丝极其微弱、近乎错觉的“共鸣感”,如同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她心湖中荡开了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
她“看”到了!
不是用眼睛!而是一种纯粹的意识感知!
在她意念的包裹下,那只白瓷茶杯的轮廓,如同被无形的光描摹出来,清晰地呈现在她的“视野”中!“看”到了杯壁细腻的釉质,“看”到了杯底烧制留下的微小气泡,“看”到了杯沿一处极其细微的磕碰痕迹!
“啊!”筱筱惊喜地叫出声,猛地睁开眼睛!
然而,就在她心神激荡、意念松懈的瞬间,那只被她意念“托”着的茶杯,失去了无形的支撑!
啪嚓!
一声脆响,茶杯掉落在石桌上,摔成了几瓣。
“啊!我的杯子!”筱筱懊恼地叫了起来,“就差一点!老婆,我刚刚真的‘看’到了!好清楚!可是…可是它怎么掉了?”
雪棠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感知第一步,你已经入门了。很好,筱筱。”她轻轻拂去筱筱额角的汗珠,“控制,比感知更难。就像你第一次学写字,知道笔怎么握,但写出来还是歪歪扭扭。慢慢来,多练习。”
“嗯!”得到老婆的肯定,筱筱的沮丧瞬间消散,小脸重新焕发出光彩,用力点头,“我会多练习的!”她立刻又去找了一个茶杯,重新开始专注地尝试,比之前更加认真。
接下来的日子里,听松居的日常有了新的节奏。
清晨或黄昏,雪棠依旧会在院中练剑。
但这一次,不再是她独自一人。
剑光吞吐,时而如寒月清辉,时而如星河倒卷。雪鸢剑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每一次挥动都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韵律。无形的守域力场随着剑势变幻,时而凝滞如山,时而锋芒内蕴。她在沉淀,在打磨,将暴涨的力量彻底化为自身的血肉,每一寸筋骨,每一缕魂识都在适应着新的境界。剑道极致中期的锋芒被她收敛得滴水不漏,只有偶尔流转的目光,锐利得能刺破虚空。
而在她不远处的石桌旁,筱筱则在进行着属于她的“修炼”。
小脸紧绷,全神贯注地盯着眼前的物件——茶杯、树叶、甚至是一小块石头。她努力地调动着那微弱却纯净的灵魂感知,尝试去“触摸”它们的内在。失败远远多于成功,茶杯、树叶常常在她失控的意念下碎裂或飘走,但她却乐此不疲,每一次微小的进步都能让她欢呼雀跃。雪棠练剑的间隙,总会投去温和的目光,适时地指点一两句,纠正她的意念流转方向。
而玲诺诺的身影,则成了这和谐画面中一个格格不入却又无法忽视的静默注脚。
她依旧深居简出,泡温泉的时间也刻意避开雪棠活动的高峰。但有时,雪棠练剑时那无形的剑意弥漫开来,即使隔着门窗,玲诺诺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令她灵魂深处都为之悸动的锋锐。她只能将自己蜷缩得更紧,血色嫁衣下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
这天午后,玲诺诺终于鼓起勇气,想在雪棠固定静坐感悟的时间段出来透透气。她刚拉开房门,赤足踏出一步。
正在石桌旁,努力用意念让一片羽毛悬浮起来的筱筱,因为太过专注,意念一个不稳,那片羽毛“噗”地一下,歪歪扭扭地朝着玲诺诺的方向飘了过去,轻轻拂过了她血色嫁衣的衣角。
“啊!对不起玲诺诺!”筱筱吓了一跳,连忙道歉。
这本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玲诺诺的反应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她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烫到一样,身体猛地一僵!粉色的眼眸瞬间睁大,闪过一丝难以抑制的惊恐!仿佛那片轻飘飘的羽毛是索命的利刃!她几乎是触电般地退了半步,血色嫁衣无风自动,一层应激性的暗红煞气瞬间浮现在体表!煞气中,甚至隐隐有昔日被金光契印束缚时那种细密的、令人心悸的金色纹路虚影一闪而逝!
那是源自灵魂深处、对“被控制”、“被束缚”、“被未知力量触及”的极度恐惧!是纸契烙印留下的、无法磨灭的后遗症!在被雪棠彻底碾压之后,这种源自本源的恐惧被无限放大,如同惊弓之鸟!
“我…我不是故意的!”筱筱被她激烈的反应吓到了,手足无措。
玲诺诺也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迅速收敛了煞气,那金色的纹路虚影也瞬间消失。但她的脸色已经变得极其难看,羞愤、屈辱和后怕交织。她甚至不敢看闻声望来的雪棠,猛地转身,“砰”地一声重重关上了房门!力道之大,震得门框都在轻颤。
筱筱呆呆地看着紧闭的房门,又看了看地上那片无辜的羽毛,小脸上满是委屈和茫然:“老婆…玲诺诺她…她怎么了?我真的只是不小心…”
雪棠收回目光,走到筱筱身边,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声音平静:“与你无关。是她自己…还没走出来。”
看着紧闭的房门,雪棠若有所思。看来,那纸契的烙印和战败的阴影,对玲诺诺造成的心理创伤,远比表现出来的更加深刻和沉重。这种源自灵魂的恐惧,并非力量所能轻易抹平。
傍晚,温泉池水汽氤氲。
玲诺诺再次将自己浸入水中,只露出脑袋。这一次,她没有闭眼,粉色的眼眸有些失神地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
院中,筱筱结束了今天的练习,正叽叽喳喳地跟雪棠分享着自己的“新发现”——她能模糊地“感觉”到一片落叶里蕴含的微弱生机流逝轨迹了!虽然很模糊,但对她来说已经是巨大的进步。
少女清脆的声音,带着纯粹的欢喜和一点点小骄傲,在暮色渐沉的院子里回荡。
玲诺诺听着那毫无心机的、充满活力的声音,感受着泉水包裹身体的暖意。紧绷的神经,在那一片渐渐安宁下来的暮色与松涛声中,似乎…极其缓慢地松弛了一点点。她那一直紧抿的、显得有些倔强的唇角,在无人看见的水面下,极其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微不可查。
却又真实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