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武当山，雪棠带着筱筱一路向南，最终在江南水乡深处，寻到了一处名为“烟渚”的安宁小镇。青石板路蜿蜒于白墙黛瓦之间，一条清澈小河如玉带般穿镇而过，河面常有薄雾缭绕，故而得名“烟渚”。时光在这里仿佛被拉长，沉淀出令人心安的静谧。
雪棠买下了镇子边缘，靠近山脚的一处带院老宅。宅子有些年头，白墙斑驳，但结构完好，院子宽敞，院中一口古井幽深，一株枝繁叶茂的老桂花树亭亭如盖。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扑面而来的是岁月与草木交融的宁静气息。
“老婆！这里好漂亮！”筱筱像只撒欢的小鹿，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摸摸粗糙的墙壁，又跑到桂花树下仰着小脸，褐色的眼眸亮晶晶的，“好大的树！秋天是不是会开好多好香的花？”
雪棠看着筱筱雀跃的身影，眼中带着暖意。放下行囊，开始亲手构筑她们的新巢。清扫积年的灰尘，修补漏雨的屋顶，以剑道意志的锋芒无声驱散角落盘踞的微弱阴晦气息（烟渚镇老宅难免）。筱筱也撸起袖子帮忙，虽然笨手笨脚，打翻水桶、蹭得小脸像花猫是常事，但那份努力想要分担的劲头，让雪棠眼底的笑意从未消失。
她们去镇上购置家具用品。烟渚镇不大，民风淳朴。筱筱对一切都充满好奇，看到竹编的篮子要摸一摸，闻到刚出炉的糯米藕甜香就走不动路，缠着雪棠买了一大块。雪棠由着她，看着她像只贪食的小松鼠捧着热乎乎的藕块，小口小口吃得满足，连日来的奔波疲惫都消散许多。
新家一点点有了模样。院中清理出一片空地，铺上平整的青石板，作为雪棠日后练剑之所。古井旁的石台被打磨得光滑，成了筱筱练习灵媒感知的“工作台”。老桂花树的浓荫下，摆上了新买的竹制桌椅，茶香与未来的桂花香似乎已在空气中氤氲。日子平静得如同烟渚镇外那条在薄雾中静静流淌的小河。
然而，这份平静之下，雪棠始终能清晰地感知到，一道如影随形的气息，如同沉默的影子，远远地、小心翼翼地缀在她们生活的边缘。
玲诺诺。
她果然跟来了。
她没有靠近烟渚镇，更未现身。她将自己隐藏在了小镇外围那片林木葱郁、时常笼罩在薄雾中的山峦里。深渊的存在想要隐匿，寻常人根本无法察觉。但雪棠的感知何其敏锐？她甚至能“听”到玲诺诺在密林深处，以深渊之力无声无息地清理出一小片空地，以坚韧藤蔓和巨大芭蕉叶构筑一个临时栖身之所时，那细微的能量波动；能“看”到她在夜深人静、薄雾最浓之时，如同幽灵般飘到山峦边缘视野最好的那棵古松上，粉色的眼眸在夜雾中如同两盏朦胧的灯火，远远地、贪婪地眺望着老宅里透出的温暖灯光。
那目光里，充满了渴望、不安、以及深入骨髓的孤独。
雪棠对此心知肚明，却从未点破。她依旧按部就班地生活，教导筱筱感知空气中水汽的流动，打磨自己那锋芒内蕴、吞噬意志渐趋可控的“归墟”剑道。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筱筱熟睡后，她会独自站在院中，目光似是无意地扫向薄雾笼罩的山峦方向，停留片刻，再无声收回。
筱筱沉浸在布置新家的快乐和对灵媒训练的新奇中，暂时没有察觉到那个“尾巴”的存在。她只觉得老婆最近好像更喜欢站在桂花树下望着远处了？不过她也没多想，只当老婆是在构思新的剑招。
这天午后，烟渚镇惯有的薄雾被骤然加剧的风势搅动。晴朗的天空迅速被厚重的铅云覆盖，狂风卷起地上的尘土落叶，老桂花树的枝叶被吹得哗哗作响，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即将倾盆而下。
“老婆！要下雨了！”筱筱连忙把晾在院子里的衣服收进屋，又跑去关紧吱呀作响的窗户。
雪棠站在屋檐下，看着阴沉翻滚的天色和越来越狂躁的风，目光再次投向山峦的方向。她能感觉到，山林深处那道气息变得有些不稳和焦躁。玲诺诺构筑的那个临时居所，虽然不至于被风雨摧毁，但在这种狂暴的自然之力下，身处其中也绝不好受。
她沉默着。
豆大的雨点如同断线的珠子，噼里啪啦砸落下来，很快连成一片密集的雨幕，天地间一片白茫茫水汽。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屋檐、树木和大地，发出凄厉的呜咽。
筱筱趴在窗边，看着外面如同水帘洞般的景象，小脸上带着一丝担忧：“雨好大啊…老婆，我们院子里不会淹水吧？”
“不会。”雪棠淡淡道，目光依旧穿透雨幕，望向山峦边缘。
就在这时——
筱筱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镇子外围靠近山脚的一片缓坡。雨幕太大，视线模糊，但她似乎看到…一棵枝桠虬结的老榕树下，站着一个模糊的、带着一抹刺眼红色的身影？
“老婆！”筱筱揉了揉眼睛，指着那个方向，声音带着不确定，“你看那边榕树下…是不是…玲诺诺？”
雪棠的眼神微微一凝。她看得比筱筱更清楚。
玲诺诺确实站在那里。她没有蜷缩，没有寻找遮蔽，只是静静地站在那棵巨大的古榕树下。狂风卷着冰冷的雨水，如同无数根细密的冰针，疯狂地抽打着她所在的那片区域。
筱筱看清了玲诺诺的样子，小脸上的担忧瞬间变成了复杂的情绪。她讨厌玲诺诺，讨厌她抢老婆，讨厌她说自己是累赘…可是，看到那个曾经骄傲又别扭、总是一副“我很厉害”模样的深渊存在，此刻虽然嫁衣依旧鲜亮，但头发湿透凌乱，身体在风雨中微微颤抖，像一株被狂风蹂躏却强撑着不倒的花…筱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有点闷闷的难受。
筱筱注意到玲诺诺湿透的头发和颤抖的身体，“她是不是在发抖啊？她不是很厉害的吗？”
雪棠的目光依旧落在雨幕中那个身影上，声音平静无波：“她在压制自身气息。”为了不惊扰这个安宁的小镇，也或许是…不想被她们厌恶地驱逐。这份在筱筱眼中“很厉害”的力量，此刻在自然的伟力和她自身的压抑下，只能做到这种程度，无法完全隔绝风雨带来的侵扰和内心的狼狈感。
玲诺诺似乎也察觉到了来自老宅方向的注视。她猛地抬起头，粉色的眼眸穿透重重雨幕，精准地对上了雪棠平静的目光！那一瞬间，她眼中闪过巨大的羞耻、慌乱和无地自容！她下意识地想躲，但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
她看到了雪棠身边的筱筱，看到了筱筱脸上那混合着惊讶、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的神情？这让她更加难堪！她不需要同情！尤其不需要那个麻烦精的同情！强烈的自尊让她猛地别开脸，不再看她们，但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和紧握的拳头，却暴露了她内心的剧烈冲突。
筱筱看着玲诺诺别开脸、肩膀紧绷的样子，心里那股闷闷揪揪的感觉更重了。她拉了拉雪棠的衣袖，声音低低的，带着点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柔软：“老婆…她头发都湿透了…站在那里好可怜…风那么大…”
雪棠沉默了片刻。她看着雨幕中那个嫁衣鲜亮却长发凌乱、身体微颤的粉色身影。又低头看了看筱筱写满不忍的小脸和那双盛满担忧的褐色眼眸。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走进屋内，片刻后，拿着一把素色的油纸伞走了出来。
“老婆？”筱筱惊讶地看着她。
雪棠撑开伞，伞面瞬间承接住狂暴的雨点，发出密集的噼啪声。她没有犹豫，步入了瓢泼大雨之中，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裤脚和鞋面，但她步履沉稳，径直朝着镇子外围那棵孤零零的古榕树走去。
玲诺诺别着脸，努力维持着站姿，冰冷的雨水顺着她湿透的粉色长发流进衣领，带来刺骨的凉意，巨大的羞耻感几乎要将她淹没。直到——
头顶那如同冰雹砸落般的狂暴雨声，骤然减弱。
她愕然地转过头。
一把素色的油纸伞，如同隔绝了天地风雨的屏障，无声地撑在了她的头顶。
冰冷的雨水被隔绝。
世界瞬间安静了许多。
玲诺诺的瞳孔骤然收缩！
映入眼帘的，是雪棠那双平静无波的淡蓝色眼眸。她撑着伞，站在泥泞湿滑的坡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雨水顺着伞沿滑落，在她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她的神情依旧淡漠，没有怜悯，没有嘲讽，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过来。”雪棠的声音穿透雨幕的喧嚣，清晰地传入玲诺诺耳中。
玲诺诺呆呆地看着她，大脑一片空白。苏雪棠…给她撑伞？让她…离开这里？
“别弄脏我的院子。”雪棠又补充了一句，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玲诺诺的身体猛地一颤！不是因为命令，而是因为…“我的院子”？
她…她可以进去？！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微弱的暖流瞬间冲垮了冰冷的绝望！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这命令背后的含义，身体已经本能地遵从！她僵硬地迈开脚步，跟在雪棠身后。虽然嫁衣依旧干燥鲜红，但湿透凌乱的长发和微微颤抖的身体，依旧让她显得无比狼狈。
雪棠没有再看她，转身，撑着伞，朝着老宅的方向走去。步伐不快，似乎在等她跟上。
玲诺诺如同梦游一般，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湿滑的坡地上，踉踉跄跄地跟在雪棠身后。她不敢靠得太近，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目光死死盯着前方那个在风雨中撑起一片安宁的背影，仿佛那是混沌世界中唯一清晰的路标。
筱筱趴在老宅的门框边，小手紧张地揪着门框。看着老婆撑着伞，一步步从狂暴的雨幕中走回，身后跟着那个嫁衣鲜亮却长发湿透凌乱、脸色惨白、身体微颤的粉色身影，小嘴惊讶地微张着。老婆…老婆真的把玲诺诺带回来了？！她心里本能地泛起一点点酸酸的泡泡，但看到玲诺诺那副强撑着体面却难掩狼狈脆弱的模样，那点酸意又被更多的担忧和一种“她看起来好难过”的念头压了下去。
雪棠带着玲诺诺走到老宅的屋檐下，收起伞，雨水顺着伞尖滴落。她指了指院子角落，靠近柴房的一个位置，那里有一个用青石板搭成的、承接屋檐雨水的浅水池，池水因为雨水的不断注入而显得格外清澈。
“洗干净。”雪棠言简意赅，目光落在玲诺诺湿透凌乱的长发上，然后便不再理会她，转身进了屋，留下屋檐下一片相对干燥的空间。
玲诺诺站在屋檐下，冰冷的雨水顺着她湿透的长发滴落，在脚下汇成一小滩水渍。她看着那个清澈流动的承露池，又看看紧闭的屋门，再看看自己湿漉漉、黏在脸颊上的粉色长发，明白了雪棠的意思。
洗干净…
洗头发…
在这里洗吗？
“喂！”筱筱的声音从留着一条缝隙的门后传来，带着明显的别扭，但少了之前的尖锐嫌弃，反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你…你快点洗头发啊！湿头发贴在脸上不难受吗？会头疼的！”她说完，似乎觉得自己的关心过于直白，又小声嘟囔了一句，“真是的…笨蘑菇…连头发都不会弄干…”
玲诺诺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有些诧异地看向门缝里那双带着复杂情绪却亮晶晶的褐色眼眸。筱筱…这是在担心她头疼？虽然语气还是那么冲…
她抿了抿毫无血色的唇，不再犹豫，走到承露池边，俯下身，用手掬起冰凉的池水，开始仔细地清洗自己湿透凌乱的长发。冰冷的池水刺激着她的头皮，让她忍不住微微蹙眉，但动作却不再迟疑。她需要洗掉这份狼狈。
屋内。
筱筱关上一点门缝，立刻蹭到雪棠身边，抱着雪棠的手臂，小脸皱成一团，像是遇到了天大的难题：“老婆…你把她带回来了…她…她会不会又想着抢老婆啊？”这是她最担心的问题。
雪棠拿起一块干净的布巾，仔细地擦拭着筱筱刚才趴在门框上可能沾到的水汽，声音平静无波：“她无处可去。”
“那…那她洗干净了怎么办？”筱筱还是不放心，仰着小脸追问，“你不会让她住…住我们的房间吧？”她紧张地抱紧了雪棠的手臂。
雪棠的动作顿了顿，目光透过窗户，看向屋檐下那个正俯身清洗长发、露出优美脆弱后颈的单薄身影。冰冷的池水顺着她粉色的发丝滑落。雪棠沉默了片刻。
“柴房空着。”
筱筱顺着雪棠的目光看去，看到了院子角落那个堆放杂物、有些破旧的柴房。她眨了眨眼睛，小嘴撅了撅，但看着外面依旧磅礴的大雨，再想想玲诺诺刚才那副强撑体面却难掩脆弱的样子，那点小小的不满终究被更多的“算了算了”取代。哼！住柴房！粉色蘑菇就该住蘑菇房！不过…柴房好像又冷又硬？要不要…等会儿偷偷塞点干草和旧毯子进去？就一点点！才不是心疼她呢！
玲诺诺用流动的池水将自己的长发彻底清洗干净，虽然依旧湿漉漉地滴着水，但不再凌乱黏腻。她站直身体，嫁衣依旧鲜红干燥，但湿发贴在脸颊和颈后，让她看起来少了几分深渊的诡魅，多了几分清水出芙蓉般的清丽与脆弱。她站在屋檐下，看着紧闭的屋门，又看看角落那个在雨幕中显得格外孤寂的柴房，心中五味杂陈，翻涌着难以言说的情绪。
柴房…
这就是她的容身之处了吗？
比起山峦里那无处遮蔽的风雨，这柴房至少能隔绝风雨…
而且…是在她的院子里…那个麻烦精…似乎…也没那么坏了？
玲诺诺默默地走到柴房门口，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带着潮湿木味的木门。里面堆着一些码放整齐的干柴和零星杂物，弥漫着松木和干草的气息。她找了一个相对干燥、避风的角落，安静地坐了下来。湿漉漉的长发披散着，水珠偶尔滴落在地面的干草上。
屋内的灯光透过窗户纸，在院子里投下温暖朦胧的光晕。她能清晰地听到屋内传来筱筱压低声音的说话声，以及雪棠低沉简短的回应。灶房里似乎还传来了轻微的、烧水的声音？
湿发带来的凉意让她微微瑟缩，但玲诺诺那颗漂泊无依、在风雨中几乎被孤独淹没的心，却在这狭小、简陋却干燥的柴房里，在屋外哗哗作响的滂沱雨声中，在清晰感知到那近在咫尺的、属于苏雪棠的沉静气息和一点点人间烟火气时，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卑微却无比真实的…安宁与温暖。
她将微凉的脸颊轻轻贴在膝盖上，无声地，落下泪来。
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泪水，更像是历经风雨漂泊后，终于找到一处小小避风港的、复杂的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