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的洞窟中，时间仿佛被拉长，又被压缩。每一息都沉重得如同压在胸口。云梦瑶掌心托着那枚光华内敛、却与脚下阵法隐隐共鸣的五行源钥，指尖能感受到它温润玉质下，所蕴含的、足以沟通时空的磅礴潜力与冰冷要求。
她缓缓转过身，目光越过洞窟中弥漫的稀薄瘴气，牢牢锁定在深处石台上，那道静静躺卧的玄色身影上。慕清弦躺在那里，身下是粗糙的石板，身上贴着黯淡的“五行养元符”，微弱的光晕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他看起来那么安静，那么遥远，仿佛只是睡着了，沉浸在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梦境里。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冰冷如这绝地的岩石。
留下？ 这个选项在她脑海中闪过，随即带来的是更深的寒意。天鬼门就像最阴险耐心的猎人，他们的“幽冥搜天镜”或许暂时被“虚无瘴”干扰，但绝不会放弃。鬼骷长老重伤逃遁，带来的只会是更强大、更谨慎的追兵。这座洞窟并非无懈可击，被发现只是时间问题。一旦落入天鬼门手中……柳依依怨毒的眼神、鬼骷贪婪的嘶吼，仿佛又在耳边回响。抽魂炼魄，永世驱策，将慕清弦最后的身躯炼成傀儡……那将是比死亡更凄惨万倍的下场。而她，要么随之殉葬，要么在无尽的折磨中，眼睁睁看着他受辱，灵魂枯萎。
留下，只有死路一条，或是比死亡更可怕的、生不如死的囚笼。
那么，启动这未知的传送阵呢？ 九死一生。不，或许是十死无生。源钥传来的警示清晰无比——献祭自身混沌本源，道基崩溃，魂伤加剧，性命之危。而这，仅仅是“启动”的代价。传送的目的地？未知。通道的稳定性？未知。传送过程中，她这具油尽灯枯的身体，能否承受空间撕扯？背上的他，那具已无生机守护的身躯，是否会瞬间化为齑粉？这一切，都是悬在深渊之上的钢丝，脚下是万劫不复的黑暗。
但是……毕竟，还有“一生”。 哪怕这“一生”的概率渺小如尘埃，哪怕这“一生”的尽头可能是另一个绝地。但，它代表着变化，代表着可能性。留在这里，是注定的、缓慢的终结。而踏出那一步，则是将命运抛向不可知的洪流，在绝对的毁灭中，去搏取那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名为“希望”的火星。
“呵……”一声极轻的、带着无尽疲惫与苦涩的叹息，从云梦瑶唇边溢出。她握着源钥，脚步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地，走向那个石台。
她在慕清弦身边缓缓跪坐下来，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冰冷粗糙的石面硌着她的膝盖，却不及心中万一的疼痛。她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轻轻握住了他那只冰冷、修长、曾经执剑斩魔、如今却无力垂落的手。将他的手背，缓缓贴在自己被泪水浸湿后又干涸、紧贴着冰凉的脸颊上。
触感，是刺骨的寒。这寒冷顺着皮肤，直钻入心底，冻得她灵魂都在战栗。
“冰块脸……”她开口，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压抑到极致的哽咽，“你总是这样……一声不响的，就把最难的选择……丢给我……”
泪水再次毫无征兆地涌出，滚烫的，灼烧着她冰冷的脸颊，滴落在他苍白的手背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在归墟海眼……你让我先走……在五行祭坛……你挡在我前面……在刚才……你连命都不要了……”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心肺里挤出来，混合着血泪。“你护了我一路……把所有生路、所有重量都扛在自己身上……现在好了……轮到我选了……”
她低下头，额头轻轻抵住他冰冷的手背，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抽泣：“可是……你告诉我……我该怎么选？留下来……我们一起等死，或者更糟……赌一把……我可能先死，我们可能一起消失在空间乱流里，连一点痕迹都不剩下……”
“你说话啊……慕清弦……你以前不是最讨厌我优柔寡断吗？你起来……告诉我啊！” 她压抑的哭声终于变成了低低的呜咽，在空旷死寂的洞窟中回荡，显得无比凄凉无助。
然而，回答她的，只有一片死寂。只有掌心那只手，冰冷僵硬，没有丝毫回应。只有眉心深处，那一点微弱到几乎感知不到、却始终未曾彻底熄灭的、与他相连的羁绊温暖，如同风中的残烛，微弱地证明着他并非完全“不在”。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停歇，只剩下粗重压抑的呼吸。云梦瑶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狼狈不堪，但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眸，却在极致的悲痛与绝望深处，渐渐燃起了一种奇异的光芒。
所有的恐惧、犹豫、对未知的彷徨，如同潮水般退去，不是消失，而是沉淀。沉淀为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以及在这冰冷之上，燃烧起来的、孤注一掷的平静与决绝。
她看着慕清弦安详得近乎圣洁的侧脸，看着他眉心那似乎隐隐存在的温暖印记。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北斗剑宗初遇时他冰冷的戒备，古传送阵遗址他毫不犹豫的守护，五行祭坛前他最后平静而决绝的眼神……
“你选了一次又一次……每次选的，都是让我活。” 她喃喃道，声音平静下来，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这次，该我了。”
她松开他的手，用袖子狠狠地、胡乱地擦去脸上的泪水和污迹，动作甚至有些粗鲁。然后，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洞窟中所有的冰冷、死寂、绝望，连同最后一丝软弱，全部吸入肺腑，再彻底碾碎。
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出鞘的寒刃，坚定如万载不移的山岳。
“如果这世上……真有轮回往生之地……” 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目光仿佛穿透了洞窟的岩壁，投向了渺茫不可知的时空尽头，“如果更高层的界域，真有滋养神魂、起死回生的无上机缘……”
她的声音不大，却在洞窟中激起微微的回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念。
“那么，我愿意用我的一切去赌。”
“我的修为，我的道基，我的混沌本源，我的性命……所有的一切。”
她的目光回落，无比温柔、又无比决绝地，再次落在慕清弦脸上。
“如果赌赢了……哪怕只有亿万分之一的机会……我也要带你，去找到那条生路。”
“如果赌输了……” 她微微一顿，嘴角竟勾起一抹极淡、却凄艳无比的笑意，眼中水光再次氤氲，却不再有彷徨，“黄泉路上，我陪你。总好过……让你独自躺在这里，慢慢被尘埃淹没，被仇敌找到，被……亵渎。”
决意，已定。再无回头之路。
她不再有丝毫犹豫。迅速行动起来，冷静得不像一个刚刚经历情绪崩溃的少女。她将身上所剩无几的物品一一清点、归置：得自五行战魂、威力莫测的五行破禁符，贴身收好；几瓶品质尚可的疗伤、回气丹药，小心放入内袋；记载着《五行归一灵纹法典》上卷的传承玉简，这是未来的根基，与界空碑一起放在最贴近心口的位置。最后，她检查了一下自己破烂的衣衫，寻了几条尚且结实的布条。
然后，她走到石台边。弯下腰，动作轻柔至极，小心翼翼地，将慕清弦冰冷的身躯扶起，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他的头无力地垂在她肩头，冰凉的发丝拂过她的颈侧。她咬紧牙关，用那些布条，一道又一道，极其认真、极其稳妥地，将他牢牢地固定在自己背上，打了数个死结，确保哪怕天翻地覆也不会松脱。他的重量，他冰冷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衣衫传来，既是无尽的悲痛，也是此刻支撑她不倒下的、全部的世界。
背负着挚爱与生命的全部重量，她缓缓直起身。脚步因为虚弱和重负而有些踉跄，但她的脊梁挺得笔直。
一步，一步，又一步。
她背着慕清弦，坚定地，走向洞窟中央那座散发着古老银辉的传送阵。脚步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轻微而清晰的回响，在这死寂中，仿佛是她迈向未知命运的鼓点。
终于，她站在了阵法的最中心，站在了那个与源钥轮廓完美契合的凹槽之前。脚下是冰冷的银色金属与玄奥的阵纹，背后是挚爱冰冷的身躯与沉甸甸的宿命。
她低下头，看着掌心那枚光华流转、五色氤氲的五行源钥。它似乎也感应到了最终的命运，微微震颤着，发出清越的嗡鸣。
“是生是死，是重逢是永别……就在此一举了。” 她心中默念，眼神刹那间凌厉如电！
“以我混沌之道，融五行之源，启时空之路……” 她清叱出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一往无前的决绝！“阵，开！”
话音未落，她握住源钥，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其按入了阵法中央的凹槽之中！严丝合缝！
“嗡————————！！！！！”
就在源钥嵌入凹槽的刹那， 整座沉寂了不知多少万年的古老银色传送阵，轰然 剧震！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来自开天辟地之初的恐怖吸力，从脚下的阵图中疯狂爆发！凹槽中的五行源钥光芒暴涨，金、青、黑、赤、黄五色光华不再是流转，而是如同五道决堤的混沌洪流，从源钥中喷涌而出，顺着阵图上那些残缺却依旧连贯的古老纹路，疯狂地奔腾、流淌、点亮！
眨眼间，整座直径丈许的传送阵，被璀璨夺目到极致的五色混沌之光彻底淹没！光芒之盛，瞬间吞噬了云梦瑶和慕清弦的身影，将整个巨大的洞窟映照得如同白昼，甚至穿透了“虚无瘴”的阻隔，在绝地之外的天穹上，都激起了一层微不可察的、奇异的灵力涟漪！
一股浩瀚、古老、苍茫、仿佛跨越了无尽时空长河降临的磅礴空间波动，轰然降临，如同无形的枷锁，死死地锁定了阵中的二人！空气在哀鸣，空间在扭曲，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呃啊啊啊——！！！” 几乎在阵法被点亮的同一瞬间，云梦瑶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嚎！启动阵法的恐怖代价，开始了！她丹田内那刚刚因突破而稳固的混沌道台，疯狂旋转，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将其中蕴藏的混沌灵力、混沌本源、乃至她的生命精元，不可遏制地、海啸般地抽离！通过她与五行源钥的血脉联系，疯狂灌注进脚下的阵法之中！
她七窍流血，眼睛、耳朵、鼻子、嘴巴，都渗出触目惊心的血线！皮肤下的血管根根凸起，仿佛要爆裂开来！识海如同被亿万根钢针反复穿刺、搅拌，剧痛让她几乎瞬间昏厥！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辛辛苦苦修炼而来的混沌道基，正在寸寸碎裂、崩塌！修为如同退潮般飞速跌落！生命力在急速流逝！
痛！无法形容的痛！灵魂和肉体双重湮灭般的痛！
但她死死地咬着牙，甚至咬碎了自己的舌尖，满嘴血腥，用这极致的痛苦刺激着自己保持最后一丝清醒！她用尽全身最后的力量，反过手，双臂如同铁箍一般，死死地、紧紧地抱住了背后慕清弦冰冷的身躯！指甲深深掐入自己的掌心，也仿佛要嵌进他的身体里！
“别……怕……我……们……一……起……” 她在灵魂湮灭的边缘，用意识发出无声的嘶吼。
“轰隆————————！！！！！！”
一声仿佛整个世界被撕裂、又仿佛某个亘古门户被撞开的恐怖巨响，在洞窟中达到顶点，随即戛然而止！
那耀眼到极致、吞噬一切的五色混沌之光，猛然 向内一缩，如同巨兽吸气，随即彻底、干净地 消散！
洞窟，重新被昏暗和死寂笼罩。只有空气中残留的、剧烈扭曲的空间涟漪，以及地面上那座银色传送阵因能量过载而新出现的、蛛网般焦黑裂痕，还有阵眼中那枚彻底黯淡无光、仿佛沦为凡石的五行源钥，在无声地诉说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阵中，空空如也。
云梦瑶和慕清弦的身影，已彻底消失不见。没有留下丝毫痕迹，仿佛从未存在过。
死寂，重新统治了这里。只有那残留的空间波动，还在缓缓平息，带着令人心悸的余韵。
……
就在光芒消散后，不到一炷香的短暂时间。
洞窟外，那终年弥漫、死寂灰白的“虚无瘴”中，毫无征兆地剧烈翻腾起来！如同煮沸的墨汁！
“嗖！” “嗖！” “嗖！”
数道 气息强横到令空间都为之扭曲、颤栗的 漆黑身影，如同 鬼 魅，联 袂 而 至，瞬间冲 破 瘴 气，出 现 在 洞 窟 入 口！恐 怖 的 威 压 如 同 实 质 的 山 岳，轰 然 降 临，将 洞 内 残 留 的 稀 薄 瘴 气 都 逼 得 倒 卷 而 回！
为 首 者，是 一 名 身 高 近 丈、身 躯 魁 梧 如 铁 塔、完 全 笼 罩 在 浓 郁 如 实 质、翻 滚 不 息 的 漆 黑 魔 气 之 中 的 恐 怖 身 影！他 面 戴 一 张 狰 狞 的 骷 髅 面 具，只 露 出 一 双 幽 深 如 九 幽 寒 渊、闪 烁 着 残 酷 与 漠 然 光 芒 的 眼 眸，气 息 如 渊 如 狱，令 人 望 之 生 畏，灵 魂 都 要 冻 结——正是 天 鬼 门 当 代 门 主，一 尊 真 正 的 元 婴 期 巨 擘！
其 身 旁，跟 着 面 色 惨 白、气 息 虚 浮、半 边 身 子 裹 着 厚 厚 魔 痂、眼 中 怨 毒 几 乎 化 为 实 质 的 鬼 骷 长 老。
而 在 另 一 侧，空 间 微 微 一 阵 波 动 扭 曲，一 道 身 着 华 丽 魔 纹 宫 装、身 姿 婀 娜、眉 心 那 道 紫 黑 色 魔 纹 如 同 活 物 般 缓 缓 蠕 动、散 发 着 令 人 心 悸 邪 魅 气 息 的 身 影， 悄 然 现 身。正 是 柳 依 依！她 的 气 息，赫 然 已 稳 固 在 了 金 丹 后 期 巅 峰，距 离 元 婴 似 乎 也 只 有 一 线 之 隔！但 她 的 目 光，在 出 现 的 刹 那，就 如 同 最 锋 利 的 锥 子， 死 死 地、瞬 间 锁 定 了 洞 窟 中 央，那 座 光 芒 尽 失、布 满 焦 痕、中 央 凹 槽 还 嵌 着 一 枚 暗 淡 石 钥 的 银 色 传 送 阵！
洞 窟 内 残 留 的、尚 未 完 全 平 息 的 那 股 特 殊 的 空 间 波 动 韵 味，以 及 阵 法 上 那 些 古 老 残 缺、却 让 她 魂 魄 都 为 之 悸 动 的 纹 路， 如 同 一 道 毁 灭 性 的 惊 雷， 狠 狠 劈 在 了 柳 依 依 的 心 头！
“这 波 动……这 阵 纹 残 留 的 道 韵……” 柳 依 依 那 双 漆 黑 如 墨、深 不 见 底 的 眸 子 中， 第 一 次 出 现 了 难 以 掩 饰 的 震 惊、错 愕，以 及 一 丝…… 难 以 置 信 的 狂 喜 与 惊 疑！她 的 声 音 带 着 自 己 都 未 曾 察 觉 的 颤 抖，失 声 低 语，仿 佛 看 到 了 世 间 最 不 可 思 议 之 事：
“是……‘ 归 墟 之 引 ’？不……不 可 能……玄 灵 界 这 等 下 位 面……怎 么 可 能 会 有……通 往 ‘ 那 里 ’ 的 路 径 残 留 ？！**”
下 一 刻，她 猛 地 转 头，看 向 身 旁 魔 气 滔 天 的 天 鬼 门 主，眼 中 紫 黑 色 魔 焰 剧 烈 跳 动，闪 烁 着 前 所 未 有 的 炽 热 与 急 切：
“立 刻！不 惜 一 切 代 价，解 析 这 座 阵 法！追 踪 他 们 传 送 的 轨 迹！一 丝 一 毫 都 不 能 放 过！”
她 的 声 音 因 为 激 动 而 有 些 尖 锐：
“他 们 去 的 地 方……可 能 是……‘ 家 ’……是 我 们 圣 族 真 正 的…… 祖 地 之 路 ？！”
天 鬼 门 主 周 身 那 如 渊 如 狱 的 魔 气，也 因 为 柳 依 依 这 句 话 而 剧 烈 翻 腾 起 来！骷 髅 面 具 下 的 目 光， 变 得 无 比 幽 深 难 测，凝 视 着 那 座 古 老 的 阵 法，仿 佛 要 将 其 每 一 道 纹 路 都 刻 印 在 灵 魂 深 处。
洞 窟 内，死 寂 无 声。只 有 那 座 银 色 的 传 送 阵，和 镶 嵌 其 上 的 暗 淡 钥 匙，沉 默 地 诉 说 着 刚 刚 发 生 的、足 以 改 变 许 多 人 命 运 的 跨 界 逃 亡。
而 云 梦 瑶 与 慕 清 弦，已 被 那 狂 暴 的 空 间 之 力， 抛 向 了 连 柳 依 依 这 等 身 份 之 人 都 感 到 震 惊 与 渴 望 的、 彻 底 未 知 的 彼 方。等 待 他 们 的，是 毁 灭，还 是 新 生？是 更 深 的 绝 境，还 是 传 说 中 的 “ 归 家 之 路 ”？
一 切，皆 是 未 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