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木门发出的呻吟像一声濒死的叹息,将凝固的空气撕开一道裂缝。
尘埃在门缝透进的微光中翻涌,带着腐朽木料和陈年香火混合的、令人窒息的味道。
供桌前的那个背影佝偻着,几乎要与身后的黑暗融为一体。
她没有回头,仿佛我推开的不是门,而是拨动了某根早已预设好的弦。
桌上的长明灯火苗轻轻一跳,昏黄的光晕勾勒出她满是褶皱的侧脸,也照亮了她指尖那枚褪色的蝴蝶发卡。
那是母亲的发卡。
我记得它曾经鲜亮的色彩,像一只真正的蝴蝶停在母亲乌黑的发间。
而现在,它只是一片暗淡的枯叶。
“你回来了。”姥姥的声音干涩而平静,像在陈述一个等待了太久、终于落地的宿命。
我没有回答她。
我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落在供桌正中那个被香火熏得漆黑的瓷娃娃上。
它只有上半身,下半身不知所踪,裂口狰狞,空洞的眼眶死死地盯着门口的方向。
我走过去,将那份连夜伪造的、沾着我指尖冷汗的协议,轻轻放在了桌面上,正好压住了瓷娃娃残破的底座。
纸张与桌面接触的轻微声响,在这死寂的堂屋里却如同一声惊雷。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我的声音比我想象中更冷,像一把淬了冰的刀。
姥姥摩挲发卡的手指猛地一颤,那只枯叶般的蝴蝶几乎要从她指缝溜走。
她终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倒映着我的影子,也倒映着我身后的无边黑夜。
“我知道……你会恨我……”她的嘴唇哆嗦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血块,“可我当时……当时只想保住你。”
她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开启了那段被尘封了十五年的、名为腊月二十二的噩梦。
金手指回溯的画面在我脑中疯狂闪烁,冰冷的真相如同利刃,将我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温情彻底剥离。
母亲不是无故失踪。
她发现了幼儿园地下那条通往地狱的秘密通道,她想带着我逃走,却一头撞进了组织布下的天罗地网。
“他们给了我两个选择。”姥姥的声音飘忽,仿佛在叙述别人的故事,“交出你,那个他们口中的‘适配者’,或者……亲眼看着你和你妈妈,一起被做成陈列架上的模型。”
她垂下眼,不敢再看我,目光死死钉在那份协议上。
“我选了前者。我签了字,换你被暂时放回。他们告诉我,只要你不靠近祠堂,不碰那些不该碰的东西,你就能平平安安活到成年。”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诡异的哭腔,“我每年都盼着你考出去,离开这个鬼地方,再也别回来。可你……你一次又一次地回来,就像……就像命中注定一样,非要走到这个终点。”
我静静地听着,一滴眼泪都没有。
恐惧、愤怒、悲伤,这些情绪早在过去的无数个日夜里被反复咀嚼,早已耗尽,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清醒的疼痛。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承载着一切源头的原始指纹卡,母亲的指纹。
我把它放到姥姥眼前,紧挨着那份协议。
“你说想保我,可你十五年前签下的每一个字,都在帮着他们,一步步把我变成一个死人。”
“晚照……”她老泪纵横,枯瘦的手颤抖着向我伸来,想要触碰我,像是在寻求某种确认或救赎。
我后退一步,避开了她的触碰。
我们之间隔着一张供桌,隔着十五年的谎言和血泪,隔着生与死的距离。
“我不是来求你原谅的。”我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同刻刀划在木板上,“我是来告诉你,今晚八点,在那场为我准备的‘补位大典’上,我会亲自站到台上。当着所有人的面,用你女儿的指纹,向他们证明,我还活着。”
我看着她因震惊而骤然放大的瞳孔,一字一顿地补充道:“如果你还想护我最后一次——就别出现在那儿。”
黄昏时分,天色被染成一片诡异的橘红色,像是凝固的血。
废弃供销社的地下礼堂,再次点亮了那些常年不熄的长明灯。
灯光昏暗,将墙壁上斑驳的影子拉扯得如同鬼魅。
家属席上坐满了人,个个身披孝衣,脸上是格式化的悲伤。
我看见了赵姨,她戴着一层厚厚的黑纱,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不知是在哭泣还是在恐惧。
我没有换上他们准备的“寿衣”,只穿着一身最普通的便装,在无数或惊诧、或麻木、或怨毒的目光中,一步步走上那个为“亡者”准备的台子。
人群的角落里,顾昭亭穿着一身技术人员的灰色制服,朝我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他已经悄无声息地接管了整个投影系统。
主持人手持名册,用一种咏叹调般的悲悯语气,正要高声宣布:“亡者林晚照,魂兮归来,正式归位——”
就在“位”字出口的前一秒,我按下了口袋里的遥控器。
他身后的巨大屏幕没有出现我的遗像,而是骤然亮起一片刺眼的白光。
紧接着,一个复杂的指纹扫描动画开始飞速旋转,最终定格。
那是我母亲的指纹,旁边一行鲜红的大字猛地跳出:“与备案不符,认证无效!”
全场哗然。窃窃私语声瞬间变成了嗡嗡的轰鸣。
我没有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再次按下遥控器。
一段清晰的录音通过礼堂的音响,传遍了每个角落:“各位家属,请即刻检查你们认领的‘遗体’,确认是否有呼吸抑制类药物残留,确认你们的孩子,是否真的已经死亡。”
语音落下,死寂了片刻,随即爆发出尖锐的哭喊和怒吼。
几名家属像是疯了一样猛然起身,不顾一切地冲向侧厅的“遗体”陈列区。
秩序,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混乱中,我走到那个为我准备的、空置的牌位前。
上面用黑漆工整地写着“林晚照”三个字。
我从台上拿起一把用于刻写祭文的刻刀,刀锋冰冷,闪着寒光。
我握紧刀柄,对着那三个字,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划下了一道倾斜的血痕。
嗤啦——
木屑飞溅,像血珠。那道划痕,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我转身,对着因为骚乱而无人顾及的麦克风,用尽我所有的力气,清晰地说道:“我的名字,不该刻在别人的碑上。”
话音未落,礼堂角落最深的阴影里,传来一声极轻、极压抑的咳嗽。
我循声望去,心头猛地一沉。
姥姥就站在那根巨大的承重柱后面,大半个身子都藏在黑暗里。
她没有穿孝服,手里死死攥着那枚蝴蝶发卡,浑浊的眼睛望着台上的我,老泪纵横。
我没有迎上去,也没有再看她一眼。
我只是将那把锋利的刻刀,用力插进了身前的红木台面,刀身嗡嗡作响。
然后,我转身,在身后愈演愈烈的混乱和哭喊声中,一步步走下台,走向通往外界的出口。
走出礼堂沉重铁门的那一刻,一股夹杂着冷风和某种焦糊气味的空气扑面而来。
顾昭亭不知何时已等在门外,他将一张折叠的地图飞快地塞进我手里,地图的纸质有些特殊,冰凉而坚韧。
他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气息拂过我的耳廓:“下一个,轮到头目了。”
我低头展开地图,借着礼堂门口泄出的昏暗光线,看到一个被红笔重重圈出的区域,旁边用潦草却有力的字迹写着三个词:模型中枢·终审室。
夜风卷起地上的灰烬,打着旋扑在我的脸上,带来一阵冰冷的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