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阵刺痛像一把钥匙,瞬间开启了十五年前的记忆。
同样冰冷的触感,是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悄无声息地落进我的后衣领,而我正被姥姥牵着,一步步走向那间决定我命运的“静屋”。
身后礼堂的喧嚣被风吹得支离破碎,却依然清晰可辨。
女人的哭嚎,男人的怒吼,还有金属模型被砸碎在地的刺耳声响。
他们终于看到了覆盖在亲人脸上的那层“皮”下,隐藏的呼吸抑制剂注射针孔。
愤怒,是必然的。
但光有愤怒远远不够。
我太了解他们了,这个盘踞在镇上数十年,以血脉和民俗为幌子的组织,有着上百种方法将这场“意外”掩盖过去。
他们可以伪造新的死亡证明,可以威逼利诱,甚至可以再找一个像我母亲一样的“缺位者”,重新上演一场“归位”的戏码。
真正的终结,必须发生在源头。
那个名为“终审室”的地方,才是整座罪恶工厂的心脏。
我低下头,借着远处礼堂透出的昏暗光线,审视着自己的掌心。
那张被我紧攥着的指纹卡,边缘已经被冷汗浸得微微发软,可卡片中央,那枚独一无二的蝴蝶形胎记压印,轮廓依旧清晰如昨。
它不属于我,它属于我的母亲。
脑海中,那个无法解释的系统再次自动回放起来,将所有被我忽略的细节串联成一条致命的线索。
静屋门上那块铜牌,背面有几道不甚明显的刻痕,像某种计数;赵姨每次来我家时,袖口总萦绕着一股引魂檀的特殊气味,那不是祭祀用的,而是安神剂的辅料;还有姥姥,在协议上按下指印的那一刻,颤抖的手指死死压住的,正是“自愿”那两个字。
这些不是记忆的碎片,它们是一条用血泪铺就,通往黑暗心脏的路。
手机屏幕的冷光在我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顾昭亭修长的手指在加密的地下管网图上轻轻一划,一个被标红的区域闪烁着微光。
“中枢系统有双重门禁,”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金属的质感,“外层是常规的指纹加声纹验证,这个好解决。但内层,需要‘归位者’的生物电波共振才能激活——直白点说,就是你的脑电波频率。”
我点了点头,心中毫无波澜。
果然如此,他们习惯了把猎物本身,锻造成打开牢笼的钥匙。
这是一种恶劣的仪式感,也是一种变态的掌控欲。
但我手里,也握着他们的“漏洞”。
终审室的认证系统为了“绝对安全”,依赖于一个离线的原始档案库。
而我母亲这张十五年前的指纹卡,一旦插入,就会与系统内我被篡改后的档案产生冲突,触发比对失败警报。
这张卡,就是我植入他们心脏的“病毒”。
只要我把卡插入读取终端,系统为了排查故障,会强制重启并进行数据溯源。
那一瞬间,所有伪造的记录、被覆盖的真相,都会像退潮后的礁石一样,赤裸裸地暴露出来。
计划堪称完美。唯一的问题是——进去之后,要怎么活着出来?
旧供销社的地基入口隐藏在一堆废弃的货架后面,我们潜入时,通道里还弥漫着一股蜡油凝结后的黏腻感,混杂着泥土的腥气。
顾昭亭走在前面,他的动作像一只没有声音的猫,在狭窄的通风口布下几枚微型干扰烟雾弹后,他朝我比了个手势,示意前方安全。
我迅速换上从杂物间偷来的助理制服,将那张决定成败的指纹卡小心地藏在舌下。
这是全身唯一不会被常规扫描仪探测到的位置。
一切准备就绪,我深吸一口气,朝着亮着灯的控制闸走去。
临近终端室门口,两名身材高大的守卫如门神般拦住了我的去路。
“站住,虹膜验证。”其中一人冷冷地开口,镜片后的眼睛闪着警惕的光。
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虹膜验证是我们计划中最不可控的一环。
千钧一发之际,我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被通道里的霉味呛到。
就在他们注意力被我吸引的瞬间,我用咳嗽的动作作掩护,右手飞快地抹过袖口。
那里,沾着我事先准备好的少量磷粉。
借着躬身的姿势,我将磷粉不着痕迹地弹向墙角一处潮湿的霉斑。
磷遇水,瞬间激起一阵短暂的白雾,空气中浮起点点幽绿色的光斑,像极了他们在仪式上宣传的所谓“魂现征兆”。
两名守卫显然被这突如其来、又无比“熟悉”的景象惊得愣住了。
他们或许在怀疑,是不是哪个“容器”的灵魂不稳定,跑了出来。
就是这刹那的失神。
一道黑影从他们侧后方的管道阴影中闪出,顾昭亭的动作快如闪电,两记精准的手刀砍在他们的后颈。
两人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他甚至细心地扶住了他们,让他们靠着墙壁滑倒,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他知道我的计划:绝对不能惊动真正的头目,否则他会毫不犹豫地启动自毁程序,将所有证据连同整个地基,焚烧得一干二净。
终端室内,一派诡异的森严。
正中央的石台上,嵌着一个巨大的青铜匣子,匣子上方,悬着三盏幽幽的琉璃灯,灯光下,能看到里面似乎有活物在游动。
我知道,那分别对应着包括我在内的,三位“已归位”女孩的代号。
我没有丝毫犹豫,快步走到石台前,从舌下取出指纹卡,猛地插入青铜匣侧面的读取槽。
几乎是同一时间,整个房间的灯光暗了下来,只有我面前的屏幕陡然亮起,闪烁着刺目的红色警告:“生物特征匹配异常!启动溯源审查程序!”
下一秒,我身后的整面墙壁,瞬间变成了一块巨大的电子档案墙。
无数的数据流如雪崩般倾泻而下——七年来,所有“覆模成功”案例的真实数据,毫无保留地喷涌而出:每一个替代者的姓名、年龄、被选中的原因;每一种精神药物的精确剂量;每一次意识压制实验的时长;每一条将她们从各地运送至此的秘密路线……甚至,在一份加密文件中,我还看到了许明远的名字。
原来,他早已借着优秀教师的身份,为这个组织筛选着合适的目标。
我迅速从口袋里掏出防水U盘插入备用接口,疯狂地拷贝着这些血淋淋的罪证。
就在进度条即将到达百分之百的瞬间,头顶忽然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机械转动声。
归位锁死程序启动,唯一的出口被厚重的合金门彻底封死。
广播里,一个沙哑的、仿佛被烟酒浸透了的男人声音响了起来,带着一丝戏谑和残忍:“容器产生了反抗意识,立刻执行净化程序。”
是他。那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真正的头目,终于现身了。
顾昭亭一脚踹开天花板上的通风管道栅栏,在我被他用力拉上去的刹那,我看到橘红色的火焰已经顺着墙壁内的数据线缆,蛇一般地蔓延开来。
高温瞬间引爆了终端主机。
我们从狭窄的通风管道里狼狈地冲上地面时,整座供销社的地基发出了一声沉闷到极致的轰鸣,仿佛一头濒死的巨兽,在吐出它多年来吞噬的所有冤魂。
远处,警笛声由远及近,划破了黎明前的宁静。
是顾昭亭提前联络的特勤小组。
我没有回头再看那片火海一眼,只是将那个滚烫的U盘,交到为首的警方负责人手中,又凑在他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补充了一句:“去查镇卫生院二十年前所有陷入不明原因昏迷的女性患者记录,还有,镇中心幼儿园地下通道的改建图纸。”
做完这一切,我独自走到废墟的边缘,望着东方天际线后,那片逐渐泛起的鱼肚白。
那些曾被当作祭品、被遗忘的名字,如今,都成了钉死罪恶的证词。
那些被强行抹除的记忆,终于有了可以追溯的归处。
一件带着体温的外套轻轻披在我身上,顾昭亭站在我身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结束了?”
我摇了摇头,慢慢摊开一直紧握的左手。
手心里,除了被汗水浸透的指纹卡残片,还有一块在最后关头,我从终审室石台上掰下来的铜牌碎片。
它的背面,在火光的映照下,刻着一行极小的字。
“她没烧死。”
我笑了,那笑意很轻,却比身后的火焰更灼人。
“不,”我说,“我不是祭品,我是火种。只要还有一个女孩记得自己不该死,这场火,就永远不会熄灭。”
天光一寸寸破开厚重的云层,刺耳的警笛声由四面八方汇集而来,将整座供销社废墟围得水泄不通。
我站在刚刚拉起的隔离带外,冰冷的晨风吹动我的发梢,也吹来了废墟中尚未散尽的焦糊与尘土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