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宗人府。
森严的大堂之内,气氛凝重得如同铁铸。
往日里宗亲议事时偶尔的闲适气息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窒息的肃杀。
御座高悬,但空置着。
其下,三法司的主官——刑部尚书、大理寺卿、都察院左都御史,身着庄严官服,面容肃穆,分列左右。
他们是此次审判端王谋逆案的三司会审主审。
堂下两侧,站立着不少勋贵重臣,以及部分被允许旁听的皇室宗亲。
楚凌霄与林玥儿亦在其中。楚凌霄换上了一身暗绣蟠龙的亲王常服,身姿挺拔,神色冷峻。
林玥儿则是一身素雅的乡君品级服饰,面容平静,唯有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眸,偶尔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大堂中央,那个被除去冠冕、换上囚服,跪在冰冷地面上的身影——曾经的端王,慕容渊。
他比三日前在金殿上更加狼狈。
右臂的蛇毒虽经太医诊治,保住了性命,但整条手臂依旧缠绕着厚厚的绷带,无力地垂着,脸色是一种失血过多的苍白,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
然而,他那双眼睛,却并未因失败和伤痛而失去光彩,反而像是燃尽一切后的灰烬,深处藏着一点幽暗执拗的火星,扫视过堂上众人时,依旧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傲慢与不甘。
“带人犯,慕容渊!”刑部尚书,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臣,沉声开口,声音在大堂内回荡。
两名宗人府的差役将慕容渊往前带了带。
“慕容渊,”大理寺卿拿起一份厚厚的卷宗,声音洪亮,一条条宣读其罪状,“尔身为皇室宗亲,世受国恩,却不思报效,反而包藏祸心,结党营私,私蓄甲兵,勾结外寇,更于三日前悍然发动宫变,挟持天子,逼迫禅位,杀戮忠良,祸乱宫闱……以上诸般罪行,人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你,还有何话说?”
卷宗上罗列的每一条,都是足以抄家灭族的大罪。
随着罪状的宣读,旁听的众人脸上无不露出愤慨之色。
慕容渊跪在那里,微微仰着头,听着那些足以将他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罪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直到大理寺卿问话,他才扯动嘴角,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声音沙哑:
“成王败寇,自古皆然。本王……不,我慕容渊,既然做了,就没想过要辩解什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直接认罪,态度却依旧倨傲,没有丝毫悔过之意。
这种态度,让堂上三司主官眉头紧锁,也让旁听的忠臣们更加愤怒。
“冥顽不灵!”都察院左都御史厉声呵斥。
这时,一名内侍高声唱喏:“陛下驾到——”
众人连忙起身,躬身行礼。
只见皇帝在内侍的搀扶下,缓缓从后堂走出,坐上了那张为他预备的、稍低于御座的椅子。
他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精神萎靡,但眼神比三日前清明了许多,看着跪在下面的慕容渊,目光复杂,有痛心,有愤怒,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皇兄,”慕容渊看到皇帝,忽然主动开口,语气带着一丝诡异的平静,“你赢了。”
皇帝看着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慕容渊,朕自问待你不薄,封你亲王,予你权柄,你为何……为何要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待我不薄?”慕容渊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低低笑了起来,笑声牵动了伤口,让他一阵咳嗽,半晌才喘着气,目光锐利地看向皇帝,“皇兄,你优柔寡断,宠信近侍,边患不止,国库空虚,这大晟江山在你手中,早已千疮百孔!我是在拯救慕容氏的天下!我是在革除积弊!若由我执掌乾坤,必能开创远胜于你的盛世!”
“强词夺理!”皇帝被他这番歪理气得浑身发抖,“朕便是有所疏失,也轮不到你以谋逆篡位的方式来‘拯救’!你此举,是将我慕容氏江山推向万劫不复之地!”
“万劫不复?”慕容渊嗤笑一声,不再看皇帝,而是将目光扫过楚凌霄和林玥儿,最终定格在林玥儿身上,那眼神怨毒如旧,“若非有这些不识时务的‘忠臣良将’,还有这个不知所谓的‘妖女’屡屡作梗,此刻坐在这里审判的,就该是我!”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不甘和诅咒。
皇帝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似乎不愿再与他做无谓的争辩。
他挥了挥手,对三司主官道:“证据确凿,其罪当诛。拟旨吧。”
刑部尚书躬身领命,展开早已拟好的圣旨,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罪人慕容渊,身为宗室,世受国恩,然狼子野心,悖逆人伦,阴结党羽,私蓄甲兵,勾结外寇,更行篡逆之举,挟持君父,祸乱宫闱,罪证确凿,天地不容!着即削去王爵,贬为庶人,剔除宗籍……赐白绫一段,即行自尽,以正国法!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大堂内一片寂静。赐白绫自尽,对于谋逆大罪而言,已是皇帝念在兄弟情分上,给予的最后一丝体面。
慕容渊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上那强装的镇定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冰冷的地面,没有人能看到他此刻的表情。
两名宗人府的官员捧着一个覆盖着明黄色绸缎的托盘,走到了他的面前。
绸缎掀开,里面是一段洁白的绫缎。
“慕容渊,领旨谢恩吧。”刑部尚书沉声道。
慕容渊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就那样静静地跪着,仿佛化作了一尊石像。
良久,就在差役准备上前强制执行时,他却忽然自己伸手,用那只完好的左手,颤抖着,触碰了一下那冰凉柔韧的白绫。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林玥儿,这一次,他的眼神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寒。
“林玥儿,”他开口,声音嘶哑,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过来。”
楚凌霄眉头一皱,下意识地想要阻止。
林玥儿却对他微微摇头,示意无妨。
她缓步上前,在距离慕容渊三步远的地方停下,平静地看着他。
慕容渊看着她年轻而充满生机的脸庞,看着她那双清澈坚定、仿佛能看透一切虚妄的眼睛,脸上露出一抹极其复杂、混合着怨恨、嫉妒和一丝诡异了然的表情。
他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的音量,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以为……你赢了吗?”
他的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充满恶意的弧度:
“这腐朽的王朝,这吃人的权柄,这无尽的欲望……迟早,会吞噬掉你的一切……包括你引以为傲的力量,和你……所在乎的所有……”
他的话语,如同来自深渊的诅咒,带着一种洞悉了某种黑暗规律的绝望,重重地砸在林玥儿的心头。
说完,他不再看她,猛地抓起那段白绫,踉跄着,在差役的“护送”下,走向宗人府后堂那间专门用于行刑的静室。
林玥儿站在原地,看着他那决绝而癫狂的背影消失在阴影里,耳边仿佛还回响着他那恶毒的预言。
阳光从高窗洒落,照亮了她半边脸颊,却驱不散她心底因那句话而悄然升起的一丝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