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光阴,在政令的传递与筹备中流转。
当圣旨下达,选定江南鱼米之乡、漕运枢纽的湖州府作为首个大规模推广新政的试点时,无数双眼睛或期待、或忧虑、或审视地投向了这片繁华之地。
湖州府城,比之桃花村乃至清水县,气象截然不同。
河道如织,舟楫往来,商铺鳞次栉比,行人摩肩接踵,空气中弥漫着水汽、茶香与丝绸特有的柔润气息。
这里的士绅,世代簪缨,关系盘根错节;这里的商贾,富甲一方,触角通达四海。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牵动整个江南的神经。
林玥儿与楚凌霄深知,在此地推行新政,绝非在桃花村时那般简单。
强硬的姿态只会激起更强烈的反弹。
他们抵达湖州后,并未立刻大刀阔斧地推行政策,而是首先广发请柬,在府城最负盛名的“望湖楼”,设下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茶话会”。
是日,望湖楼顶层雅阁,临窗可眺烟波浩渺的太湖。
受邀而来的,既有本地颇有名望的耆老乡绅,也有掌控着丝绸、茶叶、漕运命脉的大商贾。
他们衣着光鲜,谈吐文雅,眼神中却带着商人特有的精明与士绅固有的审慎,彼此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静观其变。
林玥儿今日未着官服,一身江南流行的月白襦裙,外罩淡青薄纱,清丽脱俗,仿佛一位出游的仕女。楚凌霄则是一身暗纹锦袍,收敛了沙场锐气,更显雍容。二人并肩而立,并未摆出上官架子。
“诸位湖州贤达,”林玥儿执起茶壶,亲自为离得最近的几位老者斟茶,姿态谦和,“今日冒昧相邀,非为公务,只想与诸位聊聊这湖州风物,听听大家对这方水土未来的见解。”
她这开门见山却又避重就轻的开场,让在场众人有些意外。
一位姓沈的老乡绅,须发皆白,是湖州士林领袖,捋须笑道:“林圣女、楚王爷远道而来,乃湖州之幸。只是不知,二位上官所说的‘未来’,所指为何?” 话语温和,却带着试探。
楚凌霄接口,声音沉稳:“沈老不必过谦。湖州乃天下财赋重地,其兴衰关乎国计民生。陛下心系江南,特命我等前来,并非要强行推行某种政令,而是希望与诸位贤达共商,如何能让湖州更加繁荣,让百姓更加富足,也让在座各位的基业,更加稳固昌盛。”
他直接将“共商”和“利益”摆在了台面,这让一些原本心存戒备的商人眼神微动。
林玥儿顺势接过话头,她并未直接提及“摊丁入亩”或“土地清查”,而是从大家最关心的商业入手:“听闻湖州丝绸,甲于天下。然,近年来外洋商船增多,对丝绸花色、质地要求愈发苛刻,竞争亦愈发激烈。我曾在桃花村与工匠研究改进织机,提升染技,若能将此法与湖州精湛的织造技艺结合,并统一质量标准,打造‘湖丝’金字招牌,不知能否让诸位行销海外的利润,再增三成?”
一位掌控着最大丝绸商行的陈姓东家闻言,身体微微前倾,眼中闪过精光:“圣女此言当真?改进织机,统一标准,确能省工省料,提升品质。只是……这需要投入,也需要各家工坊配合……”
“投入可由商会牵头,官府可提供部分低息借贷,或是以‘技术入股’方式参与。”林玥儿抛出诱饵,“至于配合,正需陈东家这般在行内有威望之人主持大局。新政之中,亦有鼓励工商、简化税契、保护专利之条款,可为诸位扫清障碍。”
她又看向几位拥有大量田产的乡绅:“江南地狭人稠,田亩珍贵。然,若只种稻米,收益终有上限。我观太湖之畔,气候湿润,可否尝试引种更高价值的药材、或是改良桑基鱼塘模式?官府可提供良种与技术指导,若成功,产出由专营作坊统一收购,其利远胜稻米。
至于赋税,‘摊丁入亩’看似增加了田赋,但若诸位将部分精力转向这等高收益经营,总体收入非但不会减少,反而可能大增。且新政鼓励土地流转,诸位闲置或效益低下的田产,亦可入股合作社,坐享分红,无需亲自劳心管理。”
她的话语,精准地切中了不同群体的利益关切点。
对商人,她描绘了更广阔的市场和更高的利润;对士绅,她提供了土地增值和转型的途径。她没有空谈大义,而是摆出了实实在在的合作方案和利益共享的前景。
一位原本对新政颇为抵触的米商忍不住问道:“圣女所言,听起来确实诱人。但以往官府……唉,只怕雷声大,雨点小,或是中途变卦……”
楚凌霄此时沉声开口,带着军人的一诺千金:“陛下旨意在此,本王与林圣女亦在此向诸位保证,新政之策,既已颁布,绝无朝令夕改之理!官府在此事中,角色是为诸位搭建平台,提供便利,清除障碍,而非与民争利!若有胥吏借此刁难勒索,尔等可直接呈报于本王与圣女,严惩不贷!”
他的保证,如同给众人吃了一颗定心丸。
茶话会的气氛,从最初的谨慎试探,逐渐转向热烈的讨论。
商人们询问着海外市场的细节,乡绅们探讨着新型种植的可行性。
林玥儿与楚凌霄耐心解答,并当场敲定了几个合作意向,比如由几家大丝绸商行联合成立“湖丝总社”,试行新的生产标准与销售模式;由几位拥有湖滨土地的乡绅,划出部分田亩作为“示范庄园”,引种桃花村提供的药材种子。
接下来的数月,湖州府的新政推行,呈现出与桃花村初期截然不同的面貌。阻力依然存在,但更多的是一种观望和计算。
当看到“湖丝总社”的第一批按照新标准生产的丝绸,以其优异的品质在海外卖出了高出以往两成的价格时;当看到“示范庄园”引种的药材长势喜人,已被制药作坊提前预订一空时;当发现自己通过土地入股合作社,年底拿到的分红竟比往年地租收入还高时……越来越多的士绅和商人主动找上门来,要求加入新政的体系。
一年后,湖州府的岁末账册呈递御前。
府库税银,因商业繁荣及土地清查,同比激增四成;漕运货物吞吐量增加两成;新兴的药材种植、改良丝绸等产业吸纳了大量劳动力,市面上几乎不见流民;更难得的是,以往官绅之间、官商之间那种微妙的对立情绪,因着这种“利益共享”的模式,竟缓和了许多。
江南试点,以其远超预期的成功,向整个王朝证明了新政并非仅仅适用于穷乡僻壤,它同样能在最为富庶复杂的地区焕发出强大的生命力,真正实现藏富于民,亦充盈国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