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林府静室。
风雪扑窗,铜炉将熄,一缕残香断在半空,如魂未归。
林晚昭躺在榻上,面色惨白如纸,唇无血色,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她浑身缠着浸过药汁的绷带,心口一道焦黑裂痕,像是被无形之火从内烧灼而出。
可她的嘴始终没停过——时而轻笑,时而抽搐着哭喊:“母亲别走……别走……”忽又瞪眼怒吼:“剪!往左三寸!再剪!”
沈知远坐在床畔,一动不动,目光如钉子般钉在她脸上。
他已经守了整整三天三夜。
不眠,不语,不吃。
只在她每一次呓语时,提笔疾书,将那些看似疯癫的碎语一字不落记下。
起初他以为那是痛极之人的胡言乱语,可当第十七次她重复“戌时三刻,门枢震三下”时,他猛地一颤——那是昨夜地脉异动的确切时间与征兆。
他低头翻看前夜录下的纸页,指尖忽然顿住。
那一页上,林晚昭“梦中”喃喃念出的符文排列,竟与春祭夜命阵的逆向解法完全吻合——那是连国师都未能参透的禁阵,唯有知晓命线本源者方可破解。
而她,是在神志溃散、经脉逆流的情况下,无意识道出的!
沈知远瞳孔骤缩。
她不是疯了。
她是用疯,藏智。
共主借命线窥人心念,若她清醒示人,必被其读取意图,反噬更烈。
唯有将自己撕碎,把真相藏于癫狂碎片之中,才能骗过那双贯穿生死的眼睛。
“晚昭……”他低声唤她,声音沙哑如锈铁摩擦,“你在下一盘多大的棋?”
就在此时,窗外雪光一闪,一道纤细身影翻墙而入,是林念安。
她披着夜行黑斗篷,脸色发青,掌心一道血痕,像是被什么活物啃噬过。
她冲到沈知远面前,喘息未定:“地脉……我去了!青铜门后没断!十三道命线不但未灭,反而疯长如藤,缠上了三十六位清流子弟的命格!他们全是国子监、大理寺、刑部的年轻俊才……共主在加速血祭,它要借这些清明之魂重凝‘天命印’!”
沈知远却未动容。
他缓缓从袖中抽出一张黄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扭曲字迹,全是林晚昭昨夜梦呓时他逐字记录的内容。
他指尖点向其中一行:
“……断契剪,首斩子位地枢,次破丑向阴脉,三击寅宫魂钉,四断卯门连契……”
林念安倒吸一口冷气:“这……这是命契网络的崩解顺序!每一步都对应命线节点,错一不可!可她现在这样……怎么……”
“她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沈知远声音低沉,却如刀出鞘,“她知道自己不能想,所以把‘想’变成‘疯’。她把破局之法,藏在了疯话里。”
话音未落,窗外忽有皮肉撕裂之声。
一道佝偻身影自雪中浮现,无声无息立于窗下。
他穿着一身灰褐皮衣,脸上蒙着半张人皮面具,手中捧着一卷泛黄人皮图卷。
他不开口,只将图轻轻放在窗台,沙哑道:“命线绘皮匠,来还旧债。”
沈知远接过图卷,缓缓展开。
图上绘的不是山川河流,而是无数命线交织如网,贯穿京城地脉、官衙、宗庙。
而在中央一点,却是一枚空印——无名无主,却牵引万线。
“共主藏形于‘无契之契’。”绘皮匠低语,“它不连人,连印信、玉玺、地脉。它本无形,借权柄为体,以命线为血。唯有双生魂,能见其真线——一个生来听亡者,一个命中断命契。你们,本就是破局之人。”
他指向图中一点:“它怕的不是你,沈知远。是她——那个能听见命契哀鸣的人。”
风骤起,烛火熄灭。
黑影掠空,一声鸦鸣刺破寂静!
银剪噬魂鸦自檐角俯冲而下,黑羽如刀,利喙如剪,竟一口叼走图卷右半——那正是标注“共主真形”的部分!
它振翅欲飞,双目血红,似被某种力量操控。
“它被命契污染了!”林念安惊呼。
可那鸦不逃向皇宫,不奔国师府,反而直扑城南——那里,地裂深谷,阴气冲天,百年前曾是上古祭坛所在。
沈知远望着鸦影消失的方向,指尖抚过图卷残缺处,忽然冷笑:“它不是被操控……是共主让它去的。它想借地裂阴气,重凝命契。”
室内死寂。
忽然,榻上人影微动。
林晚昭原本涣散的双眼猛地一颤,睫毛轻抖,像是沉入深渊的灵魂终于触到了岸。
她缓缓睁眼。
那一瞬,混沌尽退,清明如刃,直刺人心。
她没看任何人,只是抬手,一把抓过案边炭笔,踉跄起身,走向墙壁。
笔尖划过墙面,发出刺耳声响。
她写得极快,极狠,仿佛用尽残存性命:
“鸦去地裂,是因共主欲借裂谷阴气重凝命契。让它去——我在那里,埋了”子时将至,地裂谷深处阴风怒号,幽蓝火焰自地底裂缝喷涌而出,如亡魂吐息,舔舐夜空。
银剪噬魂鸦双目赤红,羽翼翻飞,在命契残丝的牵引下直扑谷心——那里,百年前上古祭坛的灰烬未冷,埋着一段被世人遗忘的血债。
它俯冲而下,利喙如剪,狠狠啄入焦土。
就在喙尖触碰到一块铜锈残片的刹那,天地骤然一静。
风停了,火凝了,连时间都仿佛被拉入深渊。
下一瞬,一声铃响,不似人间之音,而是自九幽之下、万魂喉中挤出的哀鸣——血铃,醒了。
那不过指甲盖大小的铜铃残片,是林晚昭母亲临终前塞进她掌心的唯一遗物。
当年嫡母暴毙,命线断裂,铜铃碎裂三十六片,每一片都沾过林家忠仆与清流义士的血。
林晚昭十岁那年,亲手将它们埋入地裂谷灰烬,以亡者名姓为引,以怨念为引信,只等今日——共主重连命契,便是血铃引爆之时。
此刻,三十六道被吞噬的亡魂自地底怒吼而出,怨气化流,逆灌天脉。
命线如蛛网崩裂,京城上空黑云翻滚,一道道无形丝线在虚空中炸开,发出凄厉尖啸。
皇宫深处,太子案前玉印无火自燃,青烟扭曲成一张人脸,发出无声咆哮,随即化为飞灰。
断渊之上,观星客跪伏于地,龟甲碎裂,血泪横流:“它在退……它在逃!命契断了三成!不,还在断——它看不见了!听不到了!”
而在林府静室,风雪依旧扑窗。
林晚昭仍靠在墙边,炭笔从指间滑落,砸在地面断成两截。
她脸色苍白如纸,冷汗浸透里衣,心口那道焦痕剧烈抽搐,仿佛有无数命线在体内撕扯。
可她的嘴角,却缓缓扬起,像是一把藏了千日的刀,终于出鞘见血。
她轻轻喘息,唇间吐出一句话,轻得像雪落尘埃,却重如山崩:
“我的疯,是你们的报应……”
她闭上眼,脑海中闪过三十六张面孔——春祭夜被献祭的学子,母亲身边被毒杀的贴身婢女,因查案被灭口的刑部小吏……他们的声音从未消失,只是被压在命线之下,成了共主脚下的尘。
而现在,他们回来了。
沈知远站在她身后,目光落在墙上那行未写完的字,心口如遭重击。
他终于明白,她为何宁可神志溃散、经脉逆流,也要在疯癫中完成这一步——她不是失控,是在用自己为饵,诱共主暴露命契节点。
“你早就计划好了?”他低声问,声音微颤。
林晚昭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抚过心口那道裂痕,像是在触摸某种更深的契约。
窗外,风雪渐歇。
但地脉之下,震动未止。
三十六道怨魂盘旋于京都上空,银剪噬魂鸦衔着半片残铃,踉跄飞回城南,羽翼滴落黑血。
它本是食魂之鸦,如今却被反噬,眼中血光忽明忽暗,似在挣扎,又似在传递某种讯息。
沈知远望着夜空,忽然低语:“它还没死……只是退了。”
林晚昭睁开眼,目光如刃,穿透风雪,望向皇城方向。
“它怕听见。”她轻声道,“可它不知道……真正可怕的,是当它再也听不清的时候。”
室内烛火微闪,映照她苍白面容,竟透出一丝近乎神性的冷峻。
下一刻,她缓缓抬手,从枕下摸出一物——一把锈迹斑斑的剪刀,刀刃上刻着“断契”二字。
她指尖轻抚刀锋,无声低语:
“这才,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