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肃杀,吹皱了各方博弈的棋局。
夷洲,藤草部旧港。
严助接到使者回报,面色阴沉如水。黑岩部的强硬和“海外怪人”的公开站台,彻底断绝了和平招抚的可能。那异族人通晓汉语且姿态倨傲,绝非普通商贾或冒险者,其背后必然代表着某种有组织的势力,对大汉在东南的存在抱有明确的敌意。
“不能等了。”严助对麾下将领和合作部落头领们沉声道,“黑岩部与不明海外势力勾结,抗拒王化,已成东南海疆大患。若任其坐大,必生祸乱。我意已决,即日整军,先拔除其外围哨卡据点,剪除羽翼,再寻机攻其老巢‘鹰喙崖’!”
他手中兵力有限,强攻“鹰喙崖”并不现实。但他可以采取步步为营的挤压策略,不断袭击黑岩部控制的猎场、渔区、小型聚落,抢夺其物资,解救被其奴役的其他部落人口,逐步削弱其实力,并吸引更多对黑岩部不满的部落加入己方。
行动立即展开。在岩等熟悉地形的向导带领下,汉军与归附部落联军分成数股,利用山林掩护,频繁出击。黑岩部外围据点猝不及防,接连被拔除,损失了不少人手和物资。汉军展现出的严明纪律和精良装备,尤其是强弓硬弩的威力,给合作部落带来了极大信心,也震慑了尚在观望的其他土着。
黑岩部首领鹰骨暴跳如雷,一面收缩兵力,加强“鹰喙崖”防御,一面派人紧急联络那些“海外朋友”,请求支援。然而,海路遥远,季节渐入秋冬,风浪加大,“海外怪人”的船只何时能至,仍是未知数。
夷洲的密林与海岸间,小规模的战斗与袭扰日渐频繁,冲突正式升级。
北疆,汉军大营。
庆功的喧嚣尚未完全散去,暗流已然涌动。卫青因奇袭之功获封长平侯,圣眷正隆,但其部伤亡过半亦是事实。军中一些宿将,尤其是一些与李广关系更密切或本就对卫青骤起心存不满者,开始公开或私下议论。
“长平侯勇则勇矣,然用兵过于弄险。若当时接应稍迟,恐全军尽没。为将者,当以持重为先,岂可一味行险侥幸?”
“正是。陛下厚爱,破格拔擢,然战阵之事,终究要看能否持盈保泰。此番伤亡如此之重,岂是善战之将所为?”
这些议论并未直接否定卫青的功劳,却将焦点引向了战术风险和伤亡代价,隐隐指责他“不惜士卒以邀功”。更有甚者,将卫青的突袭成功归结于“运气”和“陛下偏袒”。
李广作为大将军,并未公开表态,但其对卫青的态度明显更加疏远和公事公办。军议之时,分配给卫青部的任务多是警戒、巡逻等辅助性工作,少有独当一面的机会。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对卫青的一种无形压制,也是对其“冒进”风格的否定。
卫青感受到了这种氛围,却依然沉静。他不多做辩解,只将更多精力投入剩余部队的整顿和训练,同时更加谨慎地处理与同僚的关系,对李广保持应有的尊敬。他将陛下赏赐的大部分财物再次分赏部下,亲自抚慰伤者和阵亡者家属。他的沉默与务实,赢得不少中下层军官和士卒的真心拥戴,也让一些原本持观望态度的人,渐渐改变了看法。
然而,将帅之间的微妙裂痕已然产生,并在北伐这个巨大的压力锅中悄然滋长。下一次大战来临时,这份裂痕会带来什么,无人知晓。
长安,御史台。
那位以刚直着称的御史中丞张汤,接到了馆陶公主通过隐秘渠道转来的、关于河内郡军粮贪腐的线索。他不动声色,立刻调阅了近三年来河内郡及相关仓廪的文书档案,又派出手下最精干的暗察御史,化装成商贾、游学士子等,前往河内秘密查访。
几乎同时,阳城侯刘安等人“忧心国事”的奏章也递到了刘彻案头,虽未明指,但字里行间暗示东南沿海地方势力(尤其是闽越某些大族)与不明海外势力、乃至海盗勾连甚密,恐成隐患,建议朝廷暗中查察。
刘彻正为北线战事损耗和夷洲僵局心烦,见到这些关于后方贪腐和边地不稳的奏报,更是恼怒。“内蠹不清,何以御外?”他将奏章批给丞相府和御史台,严令彻查,无论涉及何人,绝不姑息。
两道自上而下的查案指令,让原本平静的水面下,骤然泛起暗涌。河内郡的某些仓吏和地方豪强开始坐立不安;而闽越境内,某些与王室关系密切的大家族也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开始动用关系打探消息,并悄悄处理一些可能留下把柄的“生意”。
椒房殿内,阿娇正听吴媪禀报最新动向。
“……张汤御史已秘密派人前往河内,动静不大,但很扎实。闽越那边,风声似乎也传过去了,听说有几个大家族最近约束子弟,收敛了不少。”吴媪低声道,“另外,窦老夫人传话,南边韩川他们又送来一条新情报,说是沿海有渔民曾远远看见,形制奇特的大船(疑似‘海外怪人’船只)在闽越与夷洲之间某处无人岛礁附近短暂停泊,似在补充淡水,还与几条当地的小船有过接触。”
阿娇目光一凝。闽越地方势力与“海外怪人”有直接接触?如果韩川之前关于走私铜锡的情报属实,那么这种接触恐怕就不止是补给淡水那么简单了。这背后可能隐藏着一条从大陆向海外势力输送战略物资的秘密渠道,而闽越某些豪族乃至官方势力,可能都牵扯其中。
这条情报的价值,甚至可能超过河内贪腐案!它直接关系到东南海防安全、朝廷对夷洲的经略,乃至与未知海外势力的潜在冲突。
“这条情报,必须让陛下知道。”阿娇果断道,“但不能通过我们惯常的渠道。母亲那边……是否与那位负责海防舆图的将作大匠有旧?”
吴媪想了想:“长公主似乎与将作大匠的夫人有些往来。”
“好。”阿娇迅速写下几句关键信息,不着任何痕迹,“让母亲设法,以‘听闻海外奇闻异事、或与海防相关’为由,在与将作大匠夫人闲谈时,‘偶然’提及此事。将作大匠负责绘制天下舆图,对海外异事必然敏感,他自有渠道将此事上达天听,且合情合理。” 她要借专业人士之口,将情报“自然”地递到刘彻面前,再次将自己隐于幕后。
甘泉宫,刘彻正对着北疆要求补充兵员粮草的紧急奏报和东南严助请求增兵夷洲的密奏发愁。
北伐消耗巨大,国库日益吃紧,各地加征已引发不少怨言。夷洲之事虽重要,但毕竟遥远,眼下实在抽不出更多资源。他只能再次严令大农令、少府想尽办法筹措,同时给严助去旨,勉励其“因地制宜,以现有兵力相机行事,稳扎稳打”,实质上就是默许他小规模行动,但暂时无法给予大规模支援。
就在这时,将作大匠求见,呈上一份新绘制的东南沿海及夷洲周边水文草图修正版,并在汇报时,“顺便”提及近期从一些老海员处听到的传闻,包括“疑似外洋大船在闽越外海活动”、“闽越某些海商行踪诡秘”等。
刘彻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他本就对“海外怪人”心存警惕,此刻听闻其船只可能就在闽越外海活动,且与当地势力或有勾连,心中警铃大作。这已不仅仅是夷洲一岛的问题,更可能威胁到大汉东南整个海疆的安全!
“查!”刘彻对春陀厉声道,“告诉张汤,闽越之事,与河内案并重!给朕严查!尤其是那些与海商、海盗往来密切的家族!水军……水军建设必须加快!命会稽、闽越、南海诸郡,加紧督造战船,训练水卒!海疆不宁,朕心不安!”
一连串命令下达,朝廷对东南的关注和投入,因这条“偶然”得来的情报,陡然提升了一个层级。虽然资源依然紧张,但政治和军事上的优先级,已经发生了微妙变化。
秋风卷着落叶,扫过宫阙,也扫过帝国漫长的海岸线。夷洲的冲突在升级,北疆的将帅在角力,长安的御史在暗访,闽越的豪强在惶恐。
阿娇站在信息与权力的节点上,轻轻拨动着那些看不见的线。她送出的情报正在引发连锁反应,而她资助的寒门学子中,第一位通过考核的郎官,即将踏入未央宫当值。
暗礁已露出狰狞,航船必须更加小心。但谁又能断言,那看似险恶的暗礁之下,不会隐藏着通往新天地的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