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大典》编纂所引起的史学观念震荡,仍在翰林院那高墙深院内持续发酵,新旧思想的碰撞无声却激烈。与此同时,在帝国的权力与文化的中心——紫禁城内,另一场更为直观、更具象征意义的文化融合,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艺术形式,悄然上演。
时值中秋佳节,宫中循例设宴。与往年不同的是,此次宴席的地点并非惯常的皇极殿,而是选在了刚刚修缮一新、兼具中西建筑特色的“海晏堂”。此堂由朱由检亲自提议,工部将作监与格物院建筑所合力设计,外观保留重檐庑殿的传统形制,内部却采用了更开阔的穹顶结构和巨大的玻璃窗,采光极佳。
宴会的气氛起初与往年并无二致,觥筹交错,礼节繁琐。列席者除了宗室勋贵、文武重臣,还有几位格外引人注目的宾客——来自澳门、精通音律的耶稣会传教士毕方济,以及格物院声学研究所的几位年轻学者,他们身旁摆放着几个用锦缎覆盖的奇特物件。
酒过三巡,朱由检放下酒杯,目光扫过全场,朗声道:“今日佳节,四海初平,万象更新。朕心甚悦。寻常乐舞,想必诸位爱卿已观之甚多。今日,朕特命人准备了一支新曲,以飨诸位。”
话音刚落,堂内侍立的太监们便训练有素地行动起来。他们并非如往常般请出教坊司的乐工,而是将那些覆盖着锦缎的物件抬至堂前显眼处,揭开绸布。
露出的物事让在场的王公大臣们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一侧,是华夏雅乐中熟悉的编钟、古琴、笙、箫等传统乐器,光洁古朴,沉淀着千年礼乐文明的庄重。而另一侧,则是几件造型迥异的“西洋玩意”:一架由格物院仿制、木质曲线优雅的击弦古钢琴(根据毕方济提供的图纸和实物改良),数支闪烁着金属光泽、造型奇特的铜管乐器(初步仿制的号角),以及几把做工精致的小提琴(同样基于西洋样品仿制改进)。
更令人惊讶的是乐工的组成。他们并非全部来自教坊司,而是混杂着几位身穿儒衫、明显是格物院学者的年轻人,以及毕方济神父本人,他正小心翼翼地调试着那架古钢琴的音准。
“此……此乃何物?”一位年迈的郡王忍不住低声询问身旁的同僚,脸上写满了困惑与些许不满,“宫中盛宴,何以将这些夷狄之器,与钟鼎并列?成何体统?”
不少保守的官员也纷纷颔首,交头接耳,堂内响起一阵细微的嗡嗡声。礼部尚书林欲楫眉头微蹙,但见皇帝神色自若,只得按捺不语。
朱由检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却并不解释,只是轻轻一挥手。
担任指挥的,是格物院声学研究所一位痴迷音律的年轻学士。他深吸一口气,举起手臂。下一刻,一种奇特的乐音在海晏堂内响起。
开端,是编钟沉稳悠远的几声轻鸣,带着古老的韵律,瞬间将众人拉回到《诗经》、《楚辞》的意境之中。紧接着,古琴淙淙,如流水入涧,笙箫婉转,似凤鸣岐山。一切都还是熟悉的华夏正声,典雅而平和。
然而,就在这传统的底色之上,新的元素开始悄然融入。毕方济神父的手指在古钢琴的黑白键上落下,流淌出一串清澈而富有层次的和声音阶,与古琴的旋律巧妙地对位、呼应,既不失古琴的韵味,又增添了前所未有的丰满感。随后,铜管乐器雄浑明亮的音色加入进来,在乐章需要强调和推进时,爆发出金石般的铿锵之力,仿佛帝国海军战舰破浪的号角。而那几把小提琴,则用其如泣如诉的绵长音色,在高音区盘旋萦绕,为整个乐曲增添了一抹细腻而动人的情感色彩。
传统五声音阶的旋律骨架,与西方和声理论编织出的丰富织体;古老乐器特有的韵味,与西洋乐器精准的音高和强大的表现力;东方美学的写意留白,与西方音乐的严谨结构……这一切原本看似格格不入的元素,此刻在精心编排下,竟然奇妙地融合在了一起!
乐曲时而如江南烟雨,朦胧诗意,时而又如大漠孤烟,辽阔苍劲;既有宫廷雅乐的庄重,又隐隐透出市井生活的活力与海外拓荒的豪情。它不再是纯粹的“古曲”,也非完全的“西乐”,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属于这个正在剧烈变革时代的新声音。
席间的议论声渐渐平息了。起初的惊愕与排斥,逐渐被这新奇而和谐的乐音所吸引、所感染。一些年轻些的官员,如施琅、宋应星等人,眼中露出了欣赏与思索的光芒。他们从这音乐中,仿佛听到了蒸汽机的轰鸣、舰船的破浪、格物院里不眠的灯火、以及一个正在拥抱世界的帝国的自信心跳。
那位原本不满的老郡王,此刻也微微眯起了眼睛,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打着拍子。他或许说不清这音乐好在哪里,但那磅礴中不失典雅、新奇中蕴含底蕴的感染力,却实实在在地触动了他。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海晏堂内一片寂静,旋即爆发出由衷的、热烈的掌声。这掌声,不仅献给乐工们的精湛技艺,更是献给这种大胆的尝试与成功的融合。
朱由检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看向众人,缓缓道:“音乐如此,文明亦如此。我华夏文明,博大精深,源远流长,此乃根基,不可动摇。然,若固步自封,排斥一切外来优秀之物,则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泰西之乐,其理其器,亦有可取之处。取其精华,融我之血脉,方能奏出时代之最强音,方能让我华夏文明,永葆生机,引领潮流。”
他目光深邃,仿佛透过这音乐的融合,看到了更远的未来:“格物之学,治国之策,乃至文化艺文,皆当有此胸襟与魄力。‘中学为体,西学为用’,非是句空话。这融合之乐,便是一个开始。”
宴会结束后,那支“中西合璧”的乐团和那首融合风格的乐曲,迅速成为北京城乃至整个帝国上层社会热议的话题。保守者依然视其为“非驴非马”,但更多的开明士人,尤其是年轻一代,却从中感受到了一种强大的文化自信与创新活力。
格物院声学研究所因此获得了更多的资源,开始系统研究西方乐理,并尝试改进中国传统乐器。而“融合”的理念,也随着这首乐曲,悄然渗透到帝国文化生活的更多层面。紫禁城内的这场音乐实验,如同一个鲜明的符号,宣告着帝国在文化层面上,也正以前所未有的开放姿态,开启一个兼容并包、革故鼎新的新时代。文明的交融,在这看似风雅的音乐声中,迈出了坚实而富有韵律的一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