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极的风暴在黑塔外嘶吼,声音传到这深埋冰下的地方,只剩下沉闷的、仿佛巨兽喘息般的低鸣。
陈默站在黑塔入口的裂隙处,厚重的防寒服表面已经结了一层白霜。他抬头望去,眼前是一座从万年冰层中突兀拔起的黑色锥形建筑。它没有窗户,没有接缝,表面光滑如镜,倒映着漫天狂舞的雪沫和铅灰色的天光,像一块被神明随手插进地球心脏的黑色墓碑。
冰冷,死寂,非人。
距离“疾风”信号消失,已经过去四分三十七秒。
战术目镜的角落,鲜红的倒计时跳动:17:20。
“陈总,能源组第三次爆破效果确认。”林薇的声音从耳机传来,夹杂着强烈的电流干扰嘶嘶声,“区域性电磁紊乱已形成,能干扰黑塔外围动态扫描系统约九十秒。这是最后的掩护窗口了。”
“收到。”陈默低声回应,同时最后检查了一遍背上的装备包。包的夹层里,那枚怀表紧贴着他胸口的内袋,持续传来沉稳有力的搏动——咚咚,咚咚——像黑暗中唯一的心跳,也是他与那个信号已断的世界,最后的连线。
“突击一队就位,”老猫的声音切入频道,极力压抑着什么,“‘雪崩’方案待命。陈总,苏总那边最后的推算轨迹……”
“我知道。”陈默打断了他,声音在呼啸的风中显得异常平静,“做好自己的事。”
他没有再等回应,切断了通话,深吸一口刀刃般锋利的极地空气,然后侧身,挤进了那道能源组爆破在冰岩与建筑接合处撕开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裂隙。
黑暗瞬间吞噬了他。
绝对的、仿佛有实质重量的黑暗,混合着一股扑面而来的、带着浓重金属腥味和奇异甜香的低温气流。战术目镜自动切换为夜视模式,视野里泛起一片幽绿。
他正站在一条倾斜向下的甬道里。甬道墙壁是某种哑光的黑色材质,手摸上去,竟传来微弱而恒定的体温感——不是温暖,是一种接近哺乳动物尸僵初期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微温。 墙壁本身散发着暗蓝色的微光,那光芒并非静止,而是如同生物体内血管网络般,不规则地搏动、流淌,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光怪陆离。
空气中持续着低沉的嗡鸣,那声音不仅入耳,更直接震动着骨骼和内脏,带来持续而轻微的眩晕与反胃感。陈默每向前一步,胸口的怀表搏动,就会与这环境中无处不在的诡异“心跳”产生一次微妙的共振,仿佛在这非人之地,它是唯一证明他仍属于人类世界的锚点。
这无处不在的脉动、微温与甜香……与其说是机械造物,不如说更像某种庞大、复杂且处于特殊休眠状态的生物组织培养系统。陈默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冰冷彻骨的念头:K和他的“方舟”,难道不仅仅是在研发武器,而是在这冰盖之下,培育着什么超越理解的“东西”?
他顺着甬道向下,倾斜角度大约三十度。战术靴踩在同样微温的金属地面上,发出黏腻的摩擦声,在死寂中异常清晰。每走一段,他都会停下,用便携扫描仪检测前方。林薇同步过来的结构简图在目镜上泛着微光,误差率高达百分之四十的红色标注触目惊心。
前八十米,安全。
就在他即将通过第一个理论上的监控盲区时,目镜边缘骤然亮起刺眼的红色三角警告!
前方二十米拐角后,三个高热量信号源正稳定逼近!
机械守卫!频率与林薇预测的巡逻时间完全不符!
陈默瞬间贴紧墙壁,呼吸压至最低。三个热源轮廓清晰——人形,高约两米,双臂结构明显为高能武器端口。它们移动的节奏精准到令人窒息,关节处传来极其细微的液压嘶声,正朝拐角而来。
硬闯是找死。后退已来不及,且会留下热痕。上下皆是无缝的微温墙壁。
他的目光急速扫视,最终落在脚下两块金属板的接缝处。缝隙极细,但指尖能感到极微弱的气流。没有犹豫,他从装备包侧袋抽出拇指大小的圆柱体——周锐遗作,高频共振器原型机。它能释放特定频谱振动,理论上可干扰精密机械的陀螺仪与平衡系统。
未经实战测试。使用必然留下能量痕迹。
三个热源已逼近至拐角前十米。
陈默蹲身,将共振器死死按在接缝处,按下启动钮。
没有声音。
但下一秒,以他掌心为圆心,脚下整片金属地面传来了肉眼不可见却足以感知的高频震颤!那震颤顺着脚骨窜上脊椎,让他牙齿发酸,耳膜刺痛!
几乎同一时刻,拐角后的三个热源信号,在战术目镜上剧烈地跳动、扭曲了半秒!
就是现在!
陈默没有前冲,而是双腿在两侧墙壁上猛地一蹬,身体借力向上鱼跃,左手精准勾住头顶一道横梁状的阴影,全身肌肉收紧,像壁虎般无声蜷缩吸附在横梁下方的阴影里。
三台漆黑流线的机械守卫转过拐角。
它们外壳在暗蓝血管光下泛着冷硬的油光,头部是简洁的复合传感器阵列,两点猩红的光点如同活物般扫视着甬道。行走间,关节处发出规律而细微的“嘶——咔——嘶——咔”声。
陈默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狂擂。他距离最近那台守卫的传感器顶部,不足八十厘米。共振器的干扰似乎正在消退,守卫们的步伐在最初的紊乱后迅速恢复精准。
猩红的光点扫过墙壁、地面、天花板……掠过他藏身的横梁阴影。
陈默全身绷紧,右手已无声无息搭在腰间的电击匕首上。如果光点停留,他必须在0.3秒内割开守卫颈部的主线缆,并在另外两台开火前滚入死角。
光点扫过,未停。
三台守卫保持着令人窒息的精准节奏,缓缓走过他下方,消失在甬道另一端的拐角。
直到那“嘶——咔”声彻底远去,陈默才缓缓吐出一口憋在胸腔的气,松开勾住横梁的手,轻巧落地。后背的衣物已被冷汗浸透,紧贴皮肤,冰凉黏腻。
他看了眼终端——共振器使用引发的能量峰值,被系统标记为“局部结构应力释放”,暂未触发二级警报。但好运不会一直有。
继续下行。
接下来的路程,如同在巨兽充满消化液的肠道里穿行。
移动的激光网格突然改变扫描频率,他靠着前世在类似实验室逃亡时练就的肌肉记忆,以毫厘之差滚过死亡网线;悬浮的球形监控器毫无征兆地偏离既定路线,他被迫挤进一条喷涌着刺骨寒气的维修管道,蜷缩了整整两分半钟,肢体几乎失去知觉,怀表贴着的胸口皮肤是唯一的热源,那搏动是他保持清醒的咒语;压力感应地板隐藏在视觉完全一致的金属板下,他只能用周锐留下的另一件小玩意——粉尘示踪剂——勉强识别边界,踮脚走过,如同刀尖跳舞。
时间被黑暗与恐惧拉长,又被倒计时无情压缩。
战术目镜上的数字:14:08。
他的体力与精神都已逼近极限,但眼前,终于出现了那扇门。
与其说是门,不如说是一面占据整个甬道尽头的、巨大的黑色镜面。它高达五米以上,宽逾十米,表面并非静止,而是如同液态般缓缓流淌、起伏,暗蓝色的数据流光在其上汇聚、盘旋、散开,勾勒出无数复杂到令人眩晕的几何符号与从未见过的文字。那些符号看久了,会产生诡异的吸力,仿佛要将注视者的意识拖入其中。
门前地面,一个微微凸起的圆形平台。平台中央,悬浮着一个由纯净蓝光构成的环形装置,正以恒定的速度缓缓旋转。
脑波验证锁。
陈默知道这东西。前世碎片记忆里,赵天雄曾得意地展示过类似装置的草图,称之为“灵魂的钥匙”,深渊从古老遗迹中掘出并扭曲的科技产物。
他走到平台边缘,停顿。
胸口怀表的搏动,在此刻达到了进入黑塔以来最剧烈的程度,咚咚,咚咚,急促而沉重,仿佛那颗机械心脏预感到即将发生什么,正在发出凄厉的、最后的警告。
没有退路了。
苏清雪下落不明。
倒计时分秒流逝。
外面,无数人在等待,在牺牲。
陈默抬脚,踏上了平台。
双脚落定的瞬间——
环形蓝光装置的旋转速度陡然暴增!嗡鸣声拔高到刺耳的频率!一道柔和却蕴含不容抗拒力量的光幕从装置中心迸发,将他从头到脚彻底笼罩!
一个中性的、完全剥离情感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深处轰然炸响:
“三级禁区身份验证程序启动。检测到非授权生命体征。意识锚定开始。警告:抗拒将导致验证失败及不可逆的神经反馈损伤。”
陈默咬紧牙关,准备迎接冲击。
但下一秒,所谓的“锚定”露出了它狰狞的真面目。
不是读取。
是暴力拆解!是记忆的凌迟!
无数破碎的画面、尖锐的声音、撕裂的感觉,如同海啸般蛮横地灌入他的意识,冲垮一切防线!
身体在空中失控翻滚的失重感! 冰冷的雨滴像子弹般砸在脸上,视野里狰狞的岩石和扭曲的树冠急速放大!
金属扭曲断裂的刺耳尖啸! 安全气囊爆开的粉尘味混杂着自己血液的铁锈腥气!
冰冷咸涩的海水疯狂灌入鼻腔、喉咙、肺叶! 窒息,黑暗,四肢徒劳的挣扎,意识抽离时最后的冰冷……
然后……定格……
悬崖上方,远处,那道模糊的、黑色的、冰冷的……身影。
前世的苏清雪。
站在他生命终结之地的边缘,远远地,冷冷地,望着他坠落的方向。没有呼喊,没有奔跑,没有泪水,甚至没有表情。只是一道黑色的、与整个灰暗雨幕融为一体的、无比疏离的剪影。
那个画面,是淬炼了他两世恨意的毒火,是冰封他心脏最厚的那层坚冰。
此刻,它在验证锁的暴力挖掘下,血淋淋地、无比清晰地重现于意识中央,每一个细节都在灼烧他的灵魂。
“呃啊——!”陈默闷哼一声,单膝重重砸在平台上。剧烈的头痛如同有烧红的钢钎在颅内搅动,意识开始涣散、剥离。验证锁正在疯狂抽取、放大他意识中所有负面的情绪能量——那些被背叛的剧痛,那些至死未解的不甘,那些漫长孤寂中发酵的怨恨……
眼前的蓝色光幕剧烈闪烁起刺目的、代表最高警告的猩红色!
验证即将失败。失败后果:意识永久性损伤,人格碎片化。
不……
不能……
苏清雪可能还活着……在海上……在K的手中……他必须进去……必须找到关闭“缘灭炮”的方法……必须救那些人……必须……
但那些痛苦记忆的碎片如同拥有生命的黑色藤蔓,缠绕着他的意识,将他拖向冰冷黑暗的深渊。前世的冰冷绝望,今生重逢后的挣扎猜疑,失去信号的恐慌,分兵决策的千钧重压……所有负面情绪在验证锁的催化下疯狂膨胀,几乎要将他最后的理智撑爆。
猩红光芒越来越盛,警告的嗡鸣尖锐到刺穿耳膜。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崩碎、堕入永恒的黑暗与混乱的前一刹那——
贴胸收藏的怀表,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滚烫!
那不是物理的灼热,而是直接作用于灵魂层面的、炽烈的情感燃烧!仿佛有一簇火焰,从表壳内那个跳动的小小心脏里喷涌而出,狠狠烫在他即将冻结的意识核心上!
与此同时,苏清雪在通讯切断前,那句轻如耳语、却重若誓言的“嗯,一起”,仿佛穿透了所有混乱与时间的屏障,清晰地、一字一字地,在他即将沉寂的灵魂深处重新响起。
一起。
……一起……
在这灼热与回响撕裂灵魂的瞬间,一个冰冷彻骨的明悟,如闪电般劈开混沌:继续恨,验证失败,然后和她(可能还活着的她)一起,在这最后一步前彻底输掉,永远失去知道一切真相的机会。
这念头让他灵魂战栗。
不。
哪怕真相是她前世真的冷漠,哪怕她今生依旧在骗他……他也不要在这个距离她最近可能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因为固守恨意而失败。他不要带着对她的怨恨,永远困在这扇门外。
他放弃了所有用理智筑起的心防与挣扎。用尽残存的、全部的精神力量,不是去对抗那无尽的痛苦,而是艰难地、决绝地转过身,主动地、义无反顾地扑向记忆深处另一个画面。
不再是悬崖上冰冷的黑色剪影。
是今生。
是那个他无意撞破的深夜。
是主卧虚掩的门缝后,月光照亮的角落。
是她蜷缩在那里,紧紧抱着他那件旧外套,把脸深深埋进去,单薄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却死死咬住嘴唇、不泄出一丝声音的……崩溃背影。
那么脆弱。
那么绝望。
那么……真实。
那个无声痛哭的背影,与悬崖上冰冷的黑色身影,在他完全敞开的意识中轰然对撞、撕裂、融合!
哪一个才是真相?
或许,都是。
但在此刻,他选择了拥抱后者。
他去感受她肩膀颤抖的频率。
去想象她眼泪浸湿外套布料的速度。
去体会她咬破嘴唇也要咽下呜咽的痛楚。
去理解她那份深藏两世、笨拙沉重到近乎偏执的……爱。
渐渐地,涌入意识的碎片洪流开始变化。
冰冷的海水褪去,变成了深夜微凉的月光。
坠落的失重感消失,变成了她肩膀细微却震人心魄的颤动。
悬崖上黑色的疏离身影,模糊,淡去,最终被那个蜷缩在月光下、脆弱得不堪一击的背影完全取代。
蓝色光幕上疯狂闪烁的猩红警告,一点一点,熄灭了。
刺耳的嗡鸣声戛然而止。
那个中性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似乎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妙的、难以言喻的停顿:
“脑波特征深度验证通过。情感锚点匹配度:百分之九十九点七。欢迎访问,三级权限临时持有者。警告:权限时限与生命体征绑定。”
巨大的黑色镜面,从正中心无声地裂开一道笔直的缝隙。
缝隙向两侧平滑滑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露出后方一片深邃无垠的、仿佛将整个星空浓缩在内的黑暗空间。比甬道冰冷十倍、干燥百倍的空气,裹挟着更浓郁的金属与信息素气味,从门内缓缓涌出。
陈默瘫坐在平台上,浑身如同从水里捞出来,冷汗已经浸透每一层衣物。他大口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剧痛的肺叶和狂跳不止的心脏。头痛依旧余波未平,但意识正从那濒临破碎的边缘艰难回归。
他撑着冰冷(此刻恢复了正常金属温度)的平台地面,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看向那扇洞开的、通往终极秘密的门扉。
门内,是黑塔真正的核心。
是“缘灭炮”的蓝图,是“方舟计划”的源代码,可能也是……关于苏清雪,关于怀表,关于他们纠缠两世命运的,所有残酷真相的终点。
他抬手,死死按住胸口。
怀表的搏动,在经历了刚才的炽热爆发后,此刻变得异常沉稳、有力。仿佛在无声地告诉他:向前。无论真相是什么。
陈默最后看了一眼战术目镜上跳动的倒计时——13:41。
然后,他迈出了脚步,踏入了那片星辰般的黑暗。
就在他身体完全没入门内黑暗的瞬间——
胸口的怀表猛地一烫!比验证时更加炽烈!同时,眼前无尽的“黑暗”像幕布般骤然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宏伟到超越人类想象极限、足以让任何见证者灵魂冻结的景象:一个无比巨大、贯穿上下未知空间的、由纯粹流动蓝光构成的dNA双螺旋结构,正在幽暗中缓缓旋转。那螺旋的每一段“链条”都由无数细密的光点构成,而每一个光点之中,都隐约闪烁、浮沉着一幅幅模糊却生动的人脸,表情或痛苦,或茫然,或宁静……宛如一座囚禁了无数灵魂的永恒灯塔。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在那浩瀚的光点海洋中追寻,掠过无数陌生的面孔。突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一张扭曲而年轻的脸在视野中一闪而过——那张脸他认识!是“信鸽”!三个月前奉命潜入深渊外围收集情报,随后便彻底失联的顶级情报员!他以为他死了,可他的“脸”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不是影像,这是……被囚禁的意识体?!
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窜遍陈默的四肢百骸。如果“信鸽”在这里……那其他失踪者呢?苏清雪……她会不会也……
景象只持续了短暂的一刹那。
下一秒,身后传来几乎无法察觉的细微气流声。
巨大的黑色镜面,无声地、彻底地重新闭合。
将陈默,与他所熟悉的一切光亮、声音、温度,彻底隔绝。
独自留在这座冰冷、宏伟、囚禁着无数熟悉或陌生灵魂的……蓝色螺旋地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