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华宫,内殿。
靖贵妃猛地将上好的甜白釉茶盏掼在地上。
清脆的碎裂声骤然炸开,碎瓷迸溅如冰凌,滚烫的茶水泼洒一地。
侍立的宫女太监们吓得魂飞魄散,齐刷刷匍匐在地,额头紧贴冰冷金砖,连呼吸都屏住了。
殿内死寂一片,唯余那碎裂的余音在梁间萦绕。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
靖贵妃胸口剧烈起伏,护甲几乎要掐进掌心,眼中怒火翻腾,灼灼逼人。
她苦心经营多年,父兄两代人为陛下、为朝廷出生入死,换来陈家如今的地位与她在宫中的荣宠。
父亲陈广平,昔日的北境柱石镇北侯,马革裹尸;兄长陈靖远继承父志,执掌北境,撑起了靖国公府的门楣。
就连她自己,也曾在那惊心动魄的夜晚,以血肉之躯为陛下挡下致命一击。
可如今,竟被一个刚入朝的梁策搅得天翻地覆!
“江南的事办成这样,季家是干什么吃的?!”
贴身侍女含翠觑着她盛怒的神色,小心翼翼地挪步上前,躬着身子道:
“娘娘息怒,殿下已经派人去处理了,那乌远山不过是个墙头草,掀不起什么风浪…”
“掀不起风浪?”
靖贵妃冷笑一声,眸中寒光凛冽。
“睿王已经拿到了账册密信,若真让他坐实了季家贪腐,再牵扯到弈儿身上,你以为陛下会轻饶?”
她猛地攥紧拳头,自嘲一笑:“陛下念旧情是不假,可这情分,经得起几次消磨?”
含翠被主子眼中慑人的厉色骇得心头一颤,喉头滚动,再不敢多言一字,只将头埋得更低。
靖贵妃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才勉强压住翻腾的怒火。
她几步走到雕花长窗前,猛地推开窗扇。
窗外,雪落得又急又密。
院中的几株红梅开得正盛,朵朵殷红如血,在漫天素白中显得格外刺目。
这浓烈的红,瞬间刺痛了她的眼,猛地将她拽回更久远的记忆深处。
陈氏一族,世代镇守北境,铁骨铮铮。
父亲陈广平,当年的镇北侯,是先帝倚重的北疆柱石。
她自幼长于边关,习骑射,通兵法,见惯了黄沙漫卷。
若非当年朝局动荡,陈家需在诸位皇子中择一明主押注,而当时仍是亲王的陛下亦需北境军权的鼎力支持,两家一拍即合,又何来她以镇北侯嫡女之身,入潜邸为侧妃的道理?
今上登基之初,根基未稳,北方狄戎趁机大举进犯,帝王毅然决定御驾亲征以振军心。
那一战,父亲紧随陛下左右,在乱军之中,为护圣驾周全,以身为盾,力战而亡,血染黄沙。
帝王感痛失肱骨,追封加谥,极尽哀荣。
可再多的哀荣,也换不回活生生的父亲了。
而陈家的担子,便落在了兄长陈靖远肩上。
兄长亦是年少从军,在父亲麾下磨砺多年,战功赫赫。
帝王念其忠勇,亦为安北境军心,便让他承袭父志,镇守北境,后又晋封靖国公。
她失了父亲,娘家倚仗系于兄长一身。
而二十年前那个同样风雪交加的寒夜,七皇子余党贼心不死,伺机行刺。
她毫不犹豫地以身相护,挡下了那致命一剑。
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身下的皑皑白雪。
那一刻,她或许也想到了父兄,想到了陈家骨子里的忠勇,或者说,是一种用鲜血换取君王信任与家族延续的本能。
彼时的帝王紧紧抱着她的身躯,嗓音颤抖:“爱妃撑住,朕绝不会让你有事…”
可后来呢?
她活了下来,却再也无法像从前那般英姿飒爽地拿起心爱的宝剑,再也不能纵马挽弓,驰骋猎场。
父兄用性命和忠诚,她自己用健康和容颜换来的,是堆积如山的奇珍异宝,是冠绝后宫的虚名荣宠,还有一个永远可望而不可即的后位。
那些“好”,沉甸甸的。
是愧疚,是补偿,是对陈氏父子两代忠烈的抚恤,却唯独不是她曾渴望的爱。
“二十四年了…”
靖贵妃低声呢喃,指尖无意识抚上冰冷的紫檀窗棂,那刺骨的凉意让她微微回神。
“本宫陪在他身边整整二十四年!我父兄两代人为他出生入死!却还是比不过一个死人!”
先皇后忌日将至,每年此时,皇帝都会摒退所有宫人,独自前往早已空置的四王府,在那座寝殿中枯坐一整天,不许任何人打扰。
她曾无数次尝试在那一天接近他,哪怕只是送一碗羹汤,哪怕只是隔着殿门问一句安。
每一次,都被御前大总管李公公那张万年不变的脸挡在门外。
“陛下有令,今日任何人不得打扰,请娘娘恕罪。”
任何人。
包括她这位“宠冠六宫”的贵妃娘娘。
那一刻,彻骨的寒意终于让她明白——
无论她如何费尽心机去争,去抢,那个女人的影子,早已化作一道无形的鸿沟,横亘在她与皇帝之间。
永生永世无法跨越。
“娘娘…”含翠的嗓音带着迟疑,小心翼翼地响起,“先皇后忌日就在眼前,今年…可要按旧例准备些什么?”
“准备?”
靖贵妃猛地转身,唇边逸出一声极冷的嗤笑,眼底却无半分笑意。
“准备得再多,陛下眼里也看不见本宫!”
她眸中最后一丝犹豫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狠绝的凌厉。
父亲和她的血,兄长的忠,弈儿的未来,陈家的荣辱,都系于此。
她退不得,也输不起。
“既然陛下心里只有那个死人,那本宫就让他看看,活人比死人有用得多!”
她一字一顿道,声音斩钉截铁。
“去,传信给兄长,让他务必稳住北境,绝不能让睿王抓到任何把柄。”
“告诉他,北境安,则我陈家安,本宫安!”
“至于弈儿…”
护甲在窗棂上划出细微的声响,她眸中锋芒毕露。
“告诉他,给本宫沉住气!只要北境不乱,只要季家顶得住,陛下看在他外祖父和舅舅的面子上,就不会动他。”
“是,奴婢即刻去办。”含翠深深一福。
“还有…”靖贵妃眯起眼,目光投向窗外那漫天飞雪。
风雪似乎更急了,卷着红梅的花瓣凌乱飞舞。
“先皇后忌日快到了,陛下这几日心情必定不佳,让弈儿安分些,别在这时候触霉头。”
含翠屏息应诺,悄步退出,厚重的殿门轻轻合拢。
殿内烛火被窗缝涌入的寒风吹得摇曳不定,将靖贵妃的身影投在金砖上,拉得忽长忽短。
她缓缓踱回梳妆台前,凝视着铜镜中那张精心保养的华美脸庞,纵是脂粉也难掩眼角眉梢被岁月刻下的细纹。
而那个死去多年的女人,却在帝王的心中永远定格在最美好的年华,永远端坐在那至高无上的凤座之上。
她的父亲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她自己也险些香消玉殒,留下残躯。
两代人的牺牲,竟抵不过早逝白月光的一抹残魂。
“呵,曾垂盈…”
她翕动嘴唇,念出那个刻入骨髓的名字,指尖却无意识地触到了颈间一丝柔软的牵绊。
是一枚平安符。
绛紫色的锦缎,里头衬着薄薄的香料,针脚细密而质朴。
上面绣着的几朵红梅,颜色已有些黯淡。
那是很多年前,一位故人亲自去庙里为她求来的。
那时她还是潜邸里那个会舞剑弄枪,心比天高的侧妃。
少女笑着接过,随手就挂在了颈间。
一戴,竟这么多年。
这些年,她戴过东海进贡的明珠,戴过帝王赏赐的凤佩,件件价值连城。
唯有这枚最不起眼的平安符,从未离身。
……
镜中女人敛神凝眸,眼底翻涌的狠戾几乎要溢出镜面,而攥着平安符的手,指节绷得惨白,微微颤抖。
那几朵褪色的红梅,硌在掌心,像几枚冰冷的烙印。
“你死了这么多年,凭什么还压着本宫?压着我陈家?”
女人缓缓勾起一抹冷笑,掌心的力道骤然收紧,那枚小小的平安符,几乎要被攥进血肉里。
“本宫倒要看看,是你的阴魂不散,还是本宫与陈家的手段更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