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方向的山谷,比“鬼见愁”更加幽邃宁静。晨光被高耸的山脊和浓密的树冠过滤,只剩下斑驳破碎的光点,洒在铺满厚厚落叶和苔藓的地面上。空气湿润清凉,带着草木腐烂和新芽萌发混杂的复杂气息,偶尔传来几声空灵的鸟鸣,更显寂静。
灰衣身影背负着沉重的背篓,在几乎没有路径的密林中穿行。他的脚步很稳,节奏均匀,似乎对脚下每一处凸起的树根、每一片湿滑的苔藓都了如指掌。背篓随着他的步伐有规律地轻微晃动,里面,猴子时而陷入深度昏迷,时而又被颠簸和伤痛扯回一丝模糊的意识。
猴子感觉自己像一片破碎的叶子,在黑暗与光明的缝隙间飘荡。剧痛是永恒的底色,从碎裂的左腿骨,到洞穿的左肩,再到后背、右臂无数撕裂的伤口,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持续不断地穿刺着他的神经。冰冷的背篓壁硌着他受伤的身体,每一次颠簸都带来新的痛苦浪潮。但在这无边的痛苦中,又有一种奇异的、断续的清凉感,从几处主要的伤口传来,带着淡淡的草药辛香,似乎在顽强地对抗着炎症和疼痛,维系着他那微弱如风中残烛的生命之火。
他勉强撑开沉重的眼皮,视线里是不断向后移动的、模糊的树干和枝叶,以及前方那个灰布包裹的、略显瘦削却异常稳定的背影。这个人是谁?为什么救他?要带他去哪里?无数疑问在混沌的脑海中盘旋,却没有力气去思考,甚至没有力气去恐惧。信任或者怀疑,在此刻都显得奢侈。他只能被动地承受着,任由这个神秘的身影,将他带向未知的命运。
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灰衣身影在一处被几块巨大板岩天然形成的、背风干燥的浅洞前停了下来。他小心地将背篓解下,把猴子挪到铺着厚厚干草的地面上。猴子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意识稍微清醒了一些。
灰衣身影没有立刻处理伤口,而是先迅速在周围布置了几个简单的预警机关,用细线串起的空罐头盒,挂在灌木丛中不起眼的位置。然后他才回到猴子身边,就着从岩缝透入的天光,开始仔细检查猴子的伤势。
这一次,猴子看得更清楚些。这个人脸上蒙着布巾,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睛不算年轻,眼角有着细密的皱纹,但眼神异常清澈平静,带着一种阅尽沧桑后的淡然和专注。他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动作稳定而精准,清洗伤口、更换药膏、重新包扎固定左腿……整个过程沉默而高效,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甚至没有多看猴子痛苦扭曲的脸一眼,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需要精心修复的物品。
但猴子能感觉到,那专注之下,并无恶意。
“你……是谁?”猴子用尽力气,从干裂的喉咙里挤出几个模糊的音节。
灰衣身影包扎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听见。直到将最后一根绷带打结固定好,他才抬起眼皮,看了猴子一眼。那眼神依旧平静无波,却似乎微微闪动了一下。
“一个过路的。”沙哑低沉的声音响起,依旧是那种经过伪装的语调,“你伤得很重,别说话,省点力气。”
过路的?猴子心中苦笑。哪有过路的会随身带着专业的外伤药膏和夹板?哪有过路的能在那样的绝境下精准射击,又能在追兵环伺中将他这样一个重伤员带出这么远?
但他没有追问。对方显然不愿透露身份。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
灰衣身影从背篓里拿出一个竹筒,里面是熬好的、散发着浓郁药味的汤汁。他扶起猴子的头,小心地喂了几口。汤汁极苦,带着一股土腥气,但喝下去不久,一股温热的暖流便从小腹升起,缓慢地流向四肢百骸,虽然无法消除伤痛,却似乎稍稍驱散了一些深入骨髓的寒意和虚弱感。
“这是……什么药?”猴子感觉喉咙舒服了一点,忍不住又问。
“山里土方,吊命用的。”灰衣身影简洁地回答,将竹筒收起,又拿出一点混合了野菜和碎肉干(可能是松鼠或兔子肉)的糊状食物,“吃点东西。你失血太多,需要补充。”
食物同样粗糙,但此刻对猴子而言无异于珍馐。他小口吞咽着,感受着食物带来的真实能量。
“我的同伴……他们……”猴子吃了几口,急切地看向灰衣身影。
灰衣身影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那个女人,带着那个受伤的年轻人,从另一个出口走了。方向是东北。”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影傀’的人被你们在洞口的搏杀拖住了一会儿,后来又分了一部分去追他们。现在这片区域,暂时还算清净,但不会太久。”
苏宛之和林皓逃出去了!猴子心中稍定,但听到“影傀”分兵去追,心又揪紧。“他们……能逃掉吗?”
灰衣身影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看着猴子,那双平静的眼睛里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东西。“那要看他们的造化了。你,”他顿了顿,“先顾好你自己吧。你的腿伤很麻烦,骨头断了,接得不算好,以后可能会瘸。其他伤口感染风险也很大,能不能熬过去,就看这几天。”
瘸?猴子心中一沉。对于一个需要常年奔波、战斗的人来说,腿瘸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但此刻,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哪里还顾得上以后?
“多谢……救命之恩。”猴子郑重地说道,尽管声音虚弱。
灰衣身影摆了摆手,重新蒙好面巾,站起身,望向洞外的山林。“你在这里休息,不要出去。我去附近看看,顺便弄点吃的和草药。记住,无论听到什么动静,不要出声,不要出来。”
说完,他不等猴子回应,身形一晃,便如同融入了林间的光影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猴子躺在干草上,看着岩缝外那片被切割成细条的、明亮的天空,心中百感交集。死里逃生,却又身负可能致残的重伤;同伴生死未卜,前路茫茫;救他的人神秘莫测,目的不明……未来如同一片浓雾,看不清方向。
但他还活着。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还有责任。
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休息,积攒每一分可能恢复的力气。脑海中,却不断回放着岩洞中最后搏杀的画面,苏宛之含泪背起林皓走入黑暗的背影,以及老康牺牲前那沉重的嘱托。
必须好起来。必须找到他们。必须把东西送到。
这个信念,如同黑暗中不灭的星火,支撑着他逐渐沉入带着药力、却依旧被疼痛缠绕的睡眠。
东北方向,山林中。
苏宛之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一点点抽离。极度的疲惫、伤痛、饥饿和干渴,如同四头贪婪的野兽,正在分食她最后一点生命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叶灼烧般的疼痛,眼前阵阵发黑,耳中充斥着血液奔流的轰鸣。背上的林皓越来越沉,仿佛正在不断吸收她残存的热量。
但她不能停。停下的念头刚一升起,猴子最后决绝的眼神和嘶吼就会在脑海中炸响,如同一记记鞭子,抽打着她麻木的神经继续向前。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走了多远。方向全靠那张简陋地图和太阳的大致位置来勉强判断。她不敢走开阔地,只敢在密林和沟壑中穿行,利用一切地形隐藏踪迹。荆棘划破了她的裤腿和手臂,留下道道血痕,她浑然不觉。
中午时分,她终于支撑不住,找到一处溪流边的隐蔽石缝,将林皓放下。林皓依旧昏迷,气息微弱,额头烫得吓人。她扑到溪边,贪婪地用手捧起冰凉的溪水,大口大口地喝着,甘冽的泉水滋润着几乎冒烟的喉咙,带来片刻虚幻的满足。喝饱之后,她又用水囊灌满,然后小心地给林皓润湿嘴唇和脸颊。
清凉似乎让林皓的状况稍微稳定了一点点,但高烧依旧。
食物……她需要食物。不仅仅是给自己,林皓也需要营养来对抗感染和虚弱。她在溪边寻找,只找到一些酸涩的野果和难以辨认的草根。她胡乱塞进嘴里,囫囵咽下,聊胜于无。
就在她蹲在溪边,看着水中自己那张憔悴不堪、血迹斑斑的倒影时,耳朵突然捕捉到上游方向,传来一阵轻微的、不同于水流声的响动。
是脚步声!很轻,但确实有人!
苏宛之瞬间汗毛倒竖,一把抓起手枪,迅速躲到一块大石后面,心脏狂跳。是追兵?这么快就找来了?
她屏住呼吸,透过石缝紧张地窥视。片刻后,只见上游溪流转弯处,一个穿着粗布衣衫、背着竹篓、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竹竿的老妇人,蹒跚地走了过来。老妇人看起来六十多岁年纪,头发花白,衣衫打满补丁但还算干净,脸上带着山里人特有的风吹日晒的痕迹和一种麻木的愁苦。她走到溪边,放下竹篓,用竹竿在溪水里拨弄着,似乎在寻找溪鱼或者螺蛳。
是个普通的山民老妇?
苏宛之心中稍定,但警惕未消。在这兵荒马乱、各方势力犬牙交错的深山里,一个独自活动的老妇人,也未必简单。
她犹豫着,是继续隐藏,还是……冒险上前求助?林皓急需帮助,而她自己也快撑不下去了。这个老妇人,会不会知道哪里能弄到药?或者,能给他们一点食物?
就在她犹豫不决时,那老妇人似乎有所察觉,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头,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最后,目光竟然直直地落在了苏宛之藏身的大石方向!
苏宛之心中一紧,握枪的手又紧了紧。
老妇人盯着大石看了几秒,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慢吞吞地重新背起竹篓,拿起竹竿,沿着溪流,继续向下游走去,仿佛刚才只是随意一瞥。
苏宛之看着老妇人佝偻的背影渐渐远去,消失在林木之后,心中天人交战。
跟上去?风险巨大。
不跟?她和林皓可能真的会死在这里。
最终,求生的渴望和对林皓的责任,压过了恐惧。
她一咬牙,背起林皓,远远地、小心翼翼地,跟在了那个老妇人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