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在西双版纳嘎洒机场时,是上午九点四十分。六月的版纳,空气中弥漫着热带植物特有的湿润气息,一下飞机就能感受到与春城截然不同的湿热。
没有任何地方领导接机,调研组十二人分乘三辆当地牌照的越野车,直接驶出机场。林枫坐在第一辆车的副驾驶,手里摊开着地图。驾驶员是省公安厅从西双版纳州局临时抽调的民警小刀,傣族小伙,熟悉当地情况,但并不知道车上坐的是什么人——马文远只交代是“省里来的调研组”。
“去勐龙镇。”林枫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点,“走老路,不走高速。”
小刀有些犹豫:“领导,老路要翻两座山,路况不好,可能要三个小时。”
“就走老路。”林枫语气平静,“我们想看看真实的边境。”
车子驶上老公路,很快就进入了山区。路面坑洼不平,两侧是茂密的热带雨林,偶尔能看到傣家竹楼在树林间若隐若现。周明远在后座被颠得有些难受,李悦教授则专注地看着窗外的植被,似乎在研究什么。
“这是橡胶林。”林枫突然开口,指着窗外大片的整齐树林,“版纳的主要经济作物。但这些年价格波动大,胶农收入不稳定。”
岩温坐在第二辆车上,正用傣语和驾驶员交谈。作为土生土长的版纳人,他对这条路再熟悉不过了。三十年前,他就是沿着这条路走出大山,到北京读书的。
中午十二点半,车队抵达勐龙镇。这是一个典型的边境小镇,街道两旁是傣式风格的建筑,招牌上写着汉字和傣文。时近中午,镇上人不多,几个老人坐在树荫下乘凉。
“不停镇里。”林枫看着地图,“去曼嘎村,地图上标着离边境线最近的那个。”
小刀脸色变了变:“领导,曼嘎村路更不好走,而且……那边情况复杂。”
“复杂才要去。”林枫说,“走吧。”
出镇的路变成了土路,越走越窄。车子颠簸得厉害,有几处坡度陡峭,需要车上人下来推一把。李悦教授已经打开了平板上的GpS定位系统,实时记录着行进路线和海拔变化。
下午两点,车队终于抵达曼嘎村。
这是一个建在山腰上的傣族村寨,几十栋竹楼依山而建,寨子下方就是国境线——一条不算宽阔的河流,对岸是缅甸的山林。寨子很安静,只有几只土狗在路边懒洋洋地趴着。
车子停在寨子口的空地上。林枫第一个下车,环顾四周。竹楼多数很老旧,有的甚至已经倾斜。寨子里几乎看不到年轻人,只有几个老人和小孩。
一个五十多岁的傣族男子从一栋竹楼里走出来,警惕地看着这群不速之客。他穿着旧军裤和洗得发白的衬衫,皮肤黝黑,眼神里透着边境人特有的警觉。
岩温走上前,用傣语打招呼:“大哥,我们是省里来的,想了解一下咱们寨子的情况。”
男子打量了岩温几眼,又看了看他身后的人,用带口音的汉语问:“有证件吗?”
岩温掏出工作证,男子接过去仔细看了看,脸色缓和了些:“岩温省长?我好像在电视上见过你。”
“是我。”岩温和蔼地笑着,“能带我们在寨子里转转吗?就随便看看。”
男子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我叫岩摆,是这个村的支书。跟我来吧。”
岩摆领着众人往寨子里走。竹楼之间的空地上晒着玉米和辣椒,几个老妇人正在织傣锦,看到陌生人,都停下手中的活计张望。
“寨子里现在有多少户人家?”林枫问。
“六十七户。”岩摆回答,“但常住的只有四十二户,其他的都出去打工了。”
“年轻人都在哪里打工?”
岩摆沉默了,走到一栋竹楼前才说:“有的在景洪,有的在昆明,还有的……”他顿了顿,“在对岸。”
这话让所有人都警觉起来。秦卫东立即问:“对岸?是去缅甸打工?”
“嗯。”岩摆的声音低了下去,“那边工资高,一天能挣两三百,还不累。”
“做什么工作?”
岩摆又不说话了。这时,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妇人从竹楼里出来,用傣语对岩摆说了几句,语气激动。岩摆有些尴尬地翻译:“她说,她儿子去年过去,说是在酒店当服务员,一个月往家里寄五千块钱。但上个月突然联系不上了。”
林枫心头一沉。他示意马文远记下来,然后问:“这样的情况多吗?”
岩摆叹了口气,指着寨子另一头:“那几家,儿子女儿都过去了。开始还联系,后来就断了。有的家里收到过电话,说要钱赎人……”
不用再多说,所有人都明白了——这些年轻人,多半是被骗到缅北的电诈园区了。
罗建国脸色铁青,秦卫东已经在用手机记录坐标。周明远看着破败的竹楼和空荡的寨子,眉头紧锁。李悦教授则走到几个老人身边,用简单的傣语词汇加上手势,试图交流。
林枫让岩摆继续带路。寨子不大,半小时就转完了。但看到的情况触目惊心:三分之一的家庭有成员“失联”,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被电诈骗过的经历——有的被骗了几千,有的被骗了几万,最惨的一个老人被“冒充公检法”的骗局骗走了全部积蓄八万元。
“为什么不报警?”林枫问一个刚被骗了三万元的老妇人。
老妇人用傣语说了一串话,岩摆翻译:“她说报警有什么用?钱都转到国外去了,抓不到人。而且……”他迟疑了一下,“而且有人说,报警了会被报复。”
“谁说的?”
“不知道,就是有人传话。”
正说着,寨子里突然热闹起来。几个年轻人骑着摩托车回来,看到寨子里的陌生人,立即警惕地停下车。其中一个染着黄头发的年轻人盯着调研组看了几眼,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秦卫东低声对罗建国说:“罗书记,这几个人有问题。他们的摩托车是缅甸牌照,但人应该是本地的。”
罗建国点点头,示意民警小刀过去问问。小刀用傣语和那几个年轻人交谈,对方爱答不理,很快就骑车走了。
“他们说是在对岸的赌场当保安。”小刀回来汇报,“但我看不像,太年轻,而且眼神飘忽。”
林枫看了看时间,下午三点半。他对岩摆说:“岩摆支书,能不能找几个村民,我们开个座谈会?就在寨子里的公房。”
“我试试。”岩摆有些为难,“但很多人不敢说话。”
“告诉他们,我们是省里派来解决实际问题的。有什么困难都可以说,有什么建议都可以提。”
公房是寨子里最大的一栋竹楼,平时用来开村民大会。调研组到达时,只来了七八个老人和妇女,年轻人都没露面。
座谈会开始,林枫让岩温主持。老人们一开始很拘谨,问什么都说“挺好”“没问题”。直到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大爷突然站起来,用傣语激动地说了一通话。
岩摆翻译:“他说,他的孙子去年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跟人说去昆明打工。结果到了昆明就被拉到缅甸去了,现在生死不明。他去了镇上派出所,派出所说跨境了没办法。去了县里公安局,公安局说立案了但破不了。他就想问,政府到底管不管我们边民死活?”
这话像一颗石头扔进平静的水面,其他村民也开始纷纷发言。有的说家里土地被征用补偿款迟迟不到位,有的说孩子上学要走十几里山路,有的说生病了去镇上医院太远太贵,还有的说寨子里的水渠坏了两年没人修……
问题一个接一个,涉及民生、教育、医疗、基础设施、社会治安方方面面。林枫认真听着,让马文远详细记录。周明远、李悦、秦卫东等人也都在各自的笔记本上飞速记录着。
座谈会开了两个小时,村民提出的问题有四五十个。最后,林枫站起来,用诚恳的语气说:“乡亲们,今天大家反映的问题,我们都记下了。我代表省委省政府向大家保证,你们反映的每一个问题,我们都会认真研究,想办法解决。可能有些问题需要时间,但绝不会不管不问。”
他顿了顿:“特别是年轻人被骗到缅甸的问题,这是我们现在就要重点解决的。请大家相信,党和政府绝不会让边民生活在恐惧中,绝不会让犯罪分子逍遥法外。”
散会后,林枫让调研组在寨子里再转转,他自己和岩摆走到寨子边上的一处高坡。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边境线,看到河对岸的山林和隐约可见的建筑。
“那些建筑是什么?”林枫指着对岸。
岩摆沉默了一会:“赌场,还有……听说是什么园区。白天没什么动静,晚上灯火通明。”
“你们这边有人过去上班?”
“有。”岩摆的声音很低,“有的是被骗,有的是自愿。那边工资高,干一个月顶这边干半年。虽然知道可能犯法,但……太穷了。”
穷。这个字像一根针,扎在所有人心上。
晚饭是在寨子里吃的,岩摆家准备的傣家菜——竹筒饭、烤鱼、野菜汤。吃饭时,林枫让调研组每个人都说说自己的观察和想法。
周明远先开口:“林书记,我看核心问题还是发展问题。寨子太穷了,年轻人看不到希望,才会被高薪诱惑。要解决跨境犯罪,必须先解决边民的生计问题。”
李悦教授说:“我观察到寨子的通信条件很差,手机信号时断时续。这可能是电诈活动能在这里滋生的原因之一——信息闭塞,村民对电诈手段缺乏了解,也难以及时获取预警信息。”
秦卫东从公安角度分析:“寨子里有明显的‘眼线’,那几个骑摩托的年轻人可能就是。我建议在边境村寨建立情报信息员制度,把工作做到最基层。”
罗建国补充:“还要加强边境巡逻,特别是夜间巡逻。但光靠堵不行,得有疏导。”
岩温作为本地干部,说得更实在:“林书记,版纳这样的边境村寨有上百个,情况都差不多。要解决问题,得从州里、省里层面出台系统性政策。比如发展边境特色产业,改善基础设施,提高边民补贴标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讨论越来越深入。但越讨论,越发现问题的复杂性——这不是单一问题,而是民生、发展、安全、民族、外交等多重问题交织在一起的系统性难题。
晚饭后,调研组在公房二楼打地铺休息。条件简陋,但没人抱怨。
夜里十点,林枫还在油灯下整理笔记。马文远走过来,低声说:“林书记,岩摆支书刚才悄悄告诉我,寨子里可能不止那几个人在对岸,至少还有十几个年轻人。但家属不敢说,怕被报复。”
“知道了。”林枫在笔记本上写下“恐惧心理”四个字,又重重画了个圈。
这时,秦卫东拿着卫星电话过来:“林书记,州公安局报告,今天晚上在对岸靠近曼嘎村的位置,监测到异常无线电信号,疑似电诈窝点在活动。”
“能定位吗?”
“精度不够,只能确定大概范围。”
林枫走到窗边,看着对岸黑暗中的山林。那片黑暗中,可能正有犯罪在发生,可能正有同胞在受苦。
“明天一早,去河边看看。”他说。
第二天清晨六点,调研组来到边境河边。河水不宽,最窄处只有二十多米,枯水期甚至能蹚过去。河上有一座简易的竹桥,但已经被封了。
“这是以前边民往来走的桥。”岩摆说,“去年封了,说是为了防止非法出入境。”
但林枫看到,桥虽然封了,河边的小路却有新鲜的车辙印和脚印。秦卫东蹲下查看后确认:“最近还有人通行,可能是夜间。”
沿着河边走了一段,在一个隐蔽的河湾处,发现了几件丢弃的生活垃圾——方便面盒、矿泉水瓶,还有几个烟头。秦卫东小心地收集起来:“拿回去做dNA检测,可能能找出是谁。”
回到寨子,调研组开了个碰头会。林枫把大家昨晚和今早观察到的情况汇总,提出了几个亟待解决的问题:
第一,曼嘎村年轻人被骗往缅北的问题严重,涉及家庭多,解救难度大;
第二,寨子基础设施落后,民生困难,边民生活水平低;
第三,边境管控存在漏洞,非法出入境仍有发生;
第四,村民对政府信任度不足,害怕报复不敢举报;
第五,对岸电诈窝点活动猖獗,但跨境打击难度大。
“这些问题,哪个最紧迫?”林枫问。
大家沉默了片刻。岩温说:“民生问题最根本,但见效慢。解救被困人员最紧迫,但难度最大。”
罗建国说:“我建议先做两件事:一是立即在曼嘎村建立警务室,派驻民警,让村民有安全感;二是协调州、县公安,对已经掌握的被困人员信息,想办法开展营救。”
周明远从发展角度考虑:“能不能在寨子里搞些短平快的项目?比如扶持村民搞特色种养殖,或者对接电商平台销售傣锦、茶叶等特产。让村民看到变化,增强信心。”
李悦提出技术方案:“可以在寨子安装应急广播系统,每天播放反诈知识和法律常识。同时改善通信设施,让村民能及时收到预警信息。”
大家说的都有道理,但林枫知道,这些措施都只能治标。真正要解决问题,需要更深层的系统性改革——比如建立“党政军警民”合力治边机制,比如推动边境经济带建设,比如开展跨境执法合作……
但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
上午九点,调研组离开曼嘎村。离开前,林枫对岩摆说:“岩摆支书,我们会再来的。下次来,希望看到变化。也请你转告乡亲们,党和政府没有忘记他们,一定会想办法解决问题。”
车队驶离寨子时,不少村民站在路边目送。他们的眼神复杂——有期盼,有怀疑,也有麻木。
回程的路上,车里气氛凝重。第一站调研就发现了如此棘手的问题,接下来的行程可想而知。
林枫看着窗外飞逝的热带雨林,心中思考着下一步的行动计划。曼嘎村的问题不是个案,而是整个滇省边境地区的缩影。要解决,必须拿出系统性的方案。
他打开笔记本,开始起草《关于加强边境地区综合治理的初步意见》。第一句话就写道:“边境治理是一项系统工程,必须坚持发展与安全并重,打击与疏导结合,治标与治本兼顾……”
车子在山路上颠簸,但他的笔稳稳地写着。一个个想法,一条条措施,逐渐在纸上成形。
这只是一场硬仗的开始。但既然开始了,就要打到底。
为了曼嘎村那些期盼的眼神,为了四千多公里边境线上的万家灯火,也为了这片土地的长治久安。
越野车在崇山峻岭间穿行,向着下一个边境村寨驶去。前方的路还很长,要解决的问题还很多。但林枫知道,只要方向正确,步伐坚定,再难的路也能走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