秩序方舟的爆炸余波如同垂死巨兽的最后痉挛，在灰暗的天穹下久久回荡。
那朵狰狞的能量之花持续膨胀、升腾，将方圆数十公里的云层都染上了不祥的暗红色彩。冲击波裹挟着高热和金属碎片，如同死亡的浪潮，拍打着方舟本身残破的外壳，也扫过下方早已荒芜的大地，激起漫天尘埃。
归墟城的能量护盾全功率开启，在冲击波的余韵中剧烈震颤，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城内建筑微微摇晃，碎石和灰尘从天花板簌簌落下。控制区内，灯光忽明忽灭，监测屏幕上的数据流疯狂跳动，警报声此起彼伏。
但没有人去管那些警报。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珀莉面前那个巴掌大小、表面布满裂纹、此刻正拼命闪烁着微弱绿光的信标接收器。
那是珀莉亲手制作的、与“断铡”小队三人身上携带的撤离信标配对的空间坐标接收装置。理论上，只要三人中任何一人成功激活信标，无论身处何种恶劣环境，装置都会接收到微弱的空间锚定信号，并尝试建立一条极不稳定的临时逃生通道。
现在，接收器上代表三个信标编号的指示灯——石心、鸦、窃影——都在疯狂闪烁着。
绿光很弱，断断续续，仿佛随时会熄灭。尤其是代表窃影的紫色指示灯，闪烁频率极不稳定，亮度也最暗。
“信号……信号太弱了！”珀莉的声音带着哭腔，她双手颤抖着，用改锥和能量刻刀试图稳定接收器的核心回路，眼泪和汗水混在一起滴落在工作台上，“爆炸余波干扰太强！空间坐标紊乱！我、我无法建立稳定的通道！”
“强行引导！”青思渊的声音响起，嘶哑而疲惫，却不容置疑。他松开扶着缃珩的手，一步跨到控制台前，双手按在主控面板上。“给我信标最后确认的坐标区域，哪怕只有大致范围！我用混沌灰气强行撕开一条路！”
“可是老板你现在——”缃珩想阻止，他清楚青思渊为了维持对观测站的误导和防火墙，心象之力几乎透支。
“没时间‘可是’！”青思渊打断他，绯红的眼眸深处，那沉寂的冥河与混沌灰气再次开始缓慢旋转，尽管带着明显的滞涩感。“他们进去了，就得有人带他们出来。寒洲！”
寒洲的手指在另一面数据屏上飞快滑动，调出爆炸前最后捕捉到的信标信号源轨迹和秩序方舟的结构图。“坐标区域锁定，误差半径约十五米。但该区域目前处于能量风暴核心边缘，空间结构极不稳定，强行开启通道的风险——”
“——总比把他们留在那里等死小。”青思渊的声音冰冷。他闭上眼，周身开始弥漫出稀薄但异常凝实的混沌灰气。这些灰气不再像之前那样活跃磅礴，反而带着一种沉凝的、近乎实质的沉重感，仿佛从他生命本源中一点点挤压出来。
灰气在他面前汇聚，艰难地构筑着空间的“破点”。
珀莉咬着嘴唇，将接收器捕捉到的、那断断续续的三个信号源，尽最大努力同步到青思渊正在构建的通道坐标上。
“坐标同步……完成度……78%……”珀莉的声音在颤抖。
“够了。”青思渊睁开眼，眼中血丝密布。他双手猛地向两侧一撕！
嗤啦——
一声如同布帛被强行撕裂的、令人牙酸的声响在控制室内响起。
青思渊面前的空间，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不规则的、边缘不断崩裂又重组的灰黑色裂缝。裂缝内部，并非稳定的通道景象，而是狂暴混乱的能量乱流和空间碎片，如同风暴肆虐的隧道。裂缝本身也在剧烈震颤，仿佛随时会彻底崩塌。
“通道只能维持……最多十秒。”青思渊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嘴角渗出一缕暗红色的血迹，身体微微摇晃，“快！”
几乎在裂缝稳定的瞬间——
一道沉重的、带着灼热气息和浓烈血腥味的身影，猛地从裂缝中踉跄着“跌”了出来！
是石心。
他身上的岩甲已经残破不堪，大片大片地剥落、熔化，露出下面焦黑翻卷的血肉。他的左臂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显然已经骨折。他满脸血污和烟尘，右眼几乎睁不开，但右手中，却死死攥着一条黑色的战术腰带——那是鸦的腰带。
石心跌出裂缝后，只向前冲了两步，便双膝一软，轰然跪倒在地。但他立刻用还能动的右手撑住地面，猛地回头，看向裂缝。
紧接着，第二个身影几乎是“摔”出来的。
是鸦。
他的情况同样糟糕。背后的黑色兜帽衫几乎被烧毁大半，裸露的背部皮肤大面积灼伤，焦黑与鲜红交织。他的左小腿有一道深可见骨的撕裂伤，鲜血浸透了裤腿。他的右臂紧紧环抱着一个人的腰——那人整个上半身都软软地靠在他肩上，银灰色的头发被血污黏连在一起，紫罗兰色的眼眸紧闭，脸色苍白如纸，气息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窃影。
鸦抱着窃影摔出裂缝，落地时闷哼一声，显然牵动了伤势，但他死死咬牙，护住怀里的窃影，用肩膀和后背承受了大部分的冲击，滚了两圈才停下。
几乎在他们离开裂缝的同一瞬间——
轰！
那道不稳定的空间裂缝猛地向内坍缩，爆发出最后一股混乱的能量乱流，然后彻底消失，只在空中留下几缕迅速消散的灰黑色余烬。
控制室内，一片死寂。
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压抑的痛哼，和医疗设备启动的嗡鸣。
下一秒，缃珩第一个冲了上去。他没有先去查看石心和鸦，而是直接扑到窃影身边，翠绿色的瞳孔急剧收缩。
“沐秋！汐！过来帮忙！”他头也不回地喊道，声音因焦急而尖利。
角落的医疗舱内，沐秋和汐其实并未完全恢复。沐秋刚刚能勉强坐起，汐的意识还有些昏沉。但听到缃珩的呼喊，尤其是看到那边血泊中的三人，沐秋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却毫不犹豫地掀开身上的医疗毯，踉跄着要下地。汐也强撑着坐起，深海蓝的眼眸中满是担忧。
“你们别动！”珀莉尖叫一声，扔下接收器，手忙脚乱地从旁边拖过一个装满急救用品的手推车，率先冲了过去。
寒洲立刻接管了城市防御和监控系统，确保外部威胁不会趁虚而入，同时启动了控制区最高级别的生物净化屏障，隔绝可能的能量污染和感染。
墨恒和简璃也迅速行动起来。墨恒的千幻灵镜飞出，柔和的光晕笼罩住受伤的三人，开始进行初步的生命体征扫描和稳定。简璃则快速连接医疗数据库，根据扫描结果调配急救药物和修复方案。
青思渊站在原地，身体晃了晃，几乎要倒下，但他强行稳住了。他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迹，绯红的眼眸扫过重伤的三人，尤其是在窃影那苍白如纸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移开，看向控制台的主屏幕。
屏幕上，秩序方舟的信号已经变得极其微弱且混乱，显然受到了毁灭性打击，暂时失去了威胁。
但另外两个信号，依旧刺眼。
代表前代观测站的深蓝色光点，此刻正以一种缓慢但稳定的频率脉动着，仿佛在“呼吸”。那股冰冷、探究的扫描意志，虽然暂时没有采取进一步行动，却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而代表“星辉观测者”集群的银色光点群，在爆炸发生后，并未远离，反而似乎……更靠近了一些。它们的光辉在天穹边缘闪烁，如同无数只冷漠的眼睛，静静注视着归墟城，以及城下那正在苏醒的古老存在。
青思渊的眉头紧紧皱起。
“老板，他们……”缃珩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压抑的颤抖。
青思渊转头。
缃珩正半跪在窃影身边，双手虚按在窃影胸前，微弱的翠绿色流光——那是他刚刚恢复一点的心火之力——正小心翼翼地尝试渗入窃影体内，探查伤势。但他自己的脸色也很差，额头上布满虚汗。
珀莉已经给石心注射了强效止血剂和镇痛剂，并用便携式固定器处理他骨折的左臂。石心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那双坚毅的眼睛，死死盯着昏迷的窃影。
鸦拒绝了珀莉的进一步处理，他自己撕开一瓶高浓度消毒喷雾，面无表情地喷在背部和小腿的伤口上，剧烈的刺痛让他肌肉绷紧，但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的目光，同样落在窃影身上，那琥珀色的瞳孔深处，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担忧、愤怒、自责，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
沐秋和汐互相搀扶着走了过来。沐秋看到三人的惨状，眼圈瞬间红了，但她强忍着，轻轻推开缃珩：“哥，让我来。你的力量刚恢复，不稳定。”
她跪坐下来，浅金色的长发垂落肩头。她闭上眼，双手轻轻覆盖在窃影冰冷的手腕上。柔和、充满生机的浅绿色光华从她掌心流淌而出，如同春日最温柔的溪流，缓缓渗入窃影的肌肤。
这是她的“生长之歌”，虽然远未恢复到全盛时期，但蕴含着最纯粹的生命滋养之力。
随着生命能量的注入，窃影的呼吸似乎稍微平稳了一丝，但依旧微弱得可怜。他身上的伤势触目惊心——除了体表的灼伤和撕裂伤，墨恒的灵镜扫描显示，他的内脏有多处出血，肋骨断了至少三根，最严重的是……他的意识波动极其紊乱、微弱，仿佛风中残烛。
“不仅仅是物理创伤。”墨恒的声音低沉，镜片上反射着数据流，“他的精神……或者说心象层面，受到了某种严重的‘反噬性损伤’。像是强行驱动了超越自身极限、或者极度违背规则的能力所导致的……‘概念性透支’。”
概念性透支。
这个词让在场所有人心中一沉。在规则交织的心象回廊，物理层面的伤害尚可治疗修复，但涉及“概念”层面的损伤，往往意味着某种本质性的缺损，极难痊愈，甚至会留下永久性的后遗症。
鸦的身体猛地一震，他看向窃影的眼神，那压抑的恐慌几乎要溢出来。
“他……”鸦的声音干涩沙哑，“他最后……‘窃取’了能量乱流的‘状态’……两次。”
只此一句，众人便明白了那反噬的来源。从狂暴混乱、遵循熵增定律的能量乱流中，强行“窃取”其短暂“稳定”的“状态瞬间”，并将其覆盖于现实——这几乎是在直接对抗物理法则和能量运动的基本规律。其需要付出的代价，可想而知。
“他妈的……”珀莉小声骂了一句，眼泪又掉了下来，“那个疯子……为了炸掉那破玩意儿……”
“他成功了。”石心低沉地开口，声音因疼痛而有些变形，“没有他，我们……都回不来。”
控制区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医疗设备运行的细微嗡鸣，和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青思渊缓缓走到众人身边。他先是看了一眼在沐秋治疗下气息稍微平稳、但依旧昏迷的窃影，然后将目光转向石心和鸦。
“详细情况。”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但其中压抑的疲惫和某种更深沉的情绪，熟悉他的人都能听出来。
石心和鸦对视一眼。鸦因为背伤无法久站，被珀莉强行按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接受伤口初步缝合。他简明扼要地将潜入秩序方舟、遭遇拦截、破坏熔炉导管、最终窃影冒险破坏聚焦装置的过程叙述了一遍，省略了大部分惊险细节，但关键信息清晰。
“……聚焦装置被破坏后，强制发射程序中断，能量在发射阵列内部堆积引爆。爆炸发生时，我们刚撤到相对边缘的区域，但冲击波和能量乱流依然……”鸦顿了顿，看了一眼窃影，“……是他，在最后关头，用某种方式扭曲了我们三人周围一小片区域的能量冲击‘方向’和‘强度’，类似于他之前‘窃取状态’的手法，但更取巧。我们才没被第一波爆炸直接吞没。然后，信标勉强激活……”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所有人都能想象，在那种毁天灭地的爆炸边缘，身受重伤，空间紊乱，能靠着简陋的信标和青思渊强行撕开的、几乎等于自杀通道的裂缝逃回来，是多么渺茫的奇迹。
“活着就好。”青思渊沉默了几秒，只说了这四个字。
他转身，看向主屏幕。倒计时解除的警报已经停止，但新的危机信号正在不断累积。
“寒洲，报告外部情况。”
“秩序方舟确认重创，失去主动进攻能力，残存部分正在尝试稳定船体、撤离该区域，短期内不再构成直接威胁。”寒洲的声音从扬声器中传来，“但前代观测站的深度扫描刚刚结束。它……似乎对我们的‘诱饵’进行了完整分析，并得出了某种‘结论’。”
“结论？”缃珩抬头。
“观测站将归墟城区域，特别是青思渊阁下和缃珩阁下身上散发的、经过处理的‘污染回响与终结惯性’特征，与其数据库中的‘砧的纹路’标准模型进行了比对。”寒洲的语调带着一丝凝重，“相似度……91.7%。”
“91.7%？”墨恒皱眉，“这意味着……”
“意味着它很可能认定，归墟城，或者说你们两位，是‘砧的纹路’的某种‘活化体现’或‘高度感染源’。”寒洲的声音毫无起伏，“根据前代观测站的基础协议，对于可能导致世界基盘进一步不稳定、加速‘砧裂’进程的‘高优先级异常变量’，其预设应对方案中，存在‘直接介入、实施收容或净化’的条目。”
“收容或净化？”珀莉倒吸一口凉气。
“而‘星辉观测者’集群，”寒洲继续道，“在秩序方舟爆炸后，其观测焦点明显从方舟转移到了归墟城和地底观测站。它们似乎在……评估局势，或者等待某个‘时机’。”
双重的、甚至可能是联动的威胁。
刚刚经历了一场惨胜，核心战力三人重伤，一人濒死，其他人也状态不佳，城市防御消耗巨大……
而新的、可能更危险的敌人，已经亮出了獠牙。
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峦，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老板……”缃珩看向青思渊，眼中是担忧，但也有一丝未曾熄灭的火光。
青思渊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控制台前，看着屏幕上那深蓝与银色的光点，绯红的眼眸深处，沉寂的冥河缓缓流淌，混沌灰气在其中沉浮。
片刻后，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石心、鸦、窃影，立刻进入深度医疗舱，接受全面治疗和修复。沐秋、汐，你们辅助珀莉，确保他们得到最好的照料。”
“缃珩，你需要休息，恢复心火。”
“墨恒、简璃，协助寒洲，全力分析前代观测站和星辉观测者的行为模式、能量特征、可能的弱点。我要知道它们的一切。”
“珀莉，检查并修复城市防御体系，尤其是对地底探测和空间扰动的防护。”
他一条条指令下达，冷静、有序，仿佛刚才的惨烈和眼下的危局都未曾影响他分毫。
最后，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一张张或疲惫、或伤痛、或担忧、但依旧坚定望着他的脸庞。
“我们刚刚砍断了‘秩序之裁’这把悬在头上的刀。”青思渊的声音在寂静的控制室内回荡，“现在，还有两把更麻烦的刀指着我们。”
“但刀就是刀。”他顿了顿，绯红的眼眸中，那点沉寂的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冰冷而锐利。
“能断一把，就能断第二把，第三把。”
“归墟城还在。”
“我们还在。”
“那么，战斗就还没结束。”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医疗床上，窃影那苍白平静、仿佛只是睡去的脸上。
“等他醒来。”
青思渊说。
“然后，我们去会会那些……喜欢在别人打架时看热闹的‘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