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色的雾瘴如同垂死的巨兽吐出的最后一口浊气，黏稠而缓慢地流动着。田作荣五人的身影在其中穿行，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却依旧保持着高度的警惕。
树妖最后的警告言犹在耳——“秘境深处，有大恐怖将醒”。
他们不敢有丝毫耽搁，沿着来时在雾瘴中留下的隐晦标记，以及甲七、乙九两位龙影卫近乎本能的方位感，快速向秘境入口方向折返。
来时走了近一日的路程，归时只用了不到三个时辰。当那层冰凉而富有弹性的“水膜”再次掠过身体，轻微的失重感传来时，眼前景象骤然变幻。
浓郁的灵雾、奇异的药香、古木参天的景象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栖霞山谷口那熟悉的灰黑色岩壁、湿滑的苔藓，以及山谷外那片不大的空地。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空气中是凡俗世界特有的、略带尘土的气息。
他们出来了。
比预定三十日的期限，足足早了二十七天。
空地上并非空无一人。几位皇室宗亲府的官员依旧在此轮值，见到突然从涟漪中出现的五人，尤其是看到田作荣安然无恙，甚至还提前如此之多时日归来，脸上都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讶。
为首的一名绯袍官员快步上前，目光在田作荣身上一扫，落在其背后那个明显鼓胀了许多的包裹上，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但语气依旧恭谨：“田先生，您……这就出来了？可是有所收获，还是……”他后半句没问出口，但意思很明显——是否遇到了无法抵御的危险，被迫提前退出？
田作荣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眼神清亮。他对着官员微微颔首：“幸不辱命，所需之物已寻得。秘境深处似有异动，晚辈不敢久留，故而提前返回。”
“异动？”官员神色一凛。药王秘境每次开启，最怕的就是内部环境发生不可预测的变化，那可能意味着机缘，更可能意味着巨大的危险，甚至影响整个秘境的稳定。
“只是模糊感觉，不敢确定。”田作荣没有细说树妖的警告，此事牵扯太大，“为稳妥起见，还是先出来为好。陛下那边……”
“先生放心，下官立刻安排车驾，送先生回城面圣！”官员反应极快，无论是田作荣成功寻得药材，还是秘境可能出现异动的消息，都必须立刻禀报皇帝。
回程的马车上，气氛与来时截然不同。
铁山瘫坐在柔软的车厢锦垫上，长长舒了一口气，摸着自己咕咕叫的肚子：“可算出来了！那鬼地方，灵气是足，可吃不好睡不香，还得时刻提防着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妖兽……还是咱们皇都的烧鸡香！”
凌风闭目养神，空袖束起，右手依旧习惯性地搭在膝上，仿佛随时可以拔刀。但他的气息比进入秘境前更加凝练沉静，隐隐有突破的迹象。秘境中与碧眼金睛猿的周旋、抵抗树妖威压的磨砺，让他停滞已久的刀意瓶颈有了松动的痕迹。
苏沐晴小心地整理着随身的药囊，清点着在秘境中沿途顺手采集的一些珍稀辅药，脸上带着满足的浅笑。对她而言，这一趟的见识与收获，远比在药师总殿苦读十年还要珍贵。
甲七和乙九依旧沉默，如同两道影子坐在车厢角落，气息完全内敛。但田作荣能感觉到，这两位龙影卫对他的态度，与出发时那种纯粹的任务式保护相比，多了一丝微不可查的……认可？或许是在秘境中，他面对树妖时展现出的胆识与手段，赢得了这些皇室利刃的些许尊重。
田作荣本人，则轻轻抚摸着怀中贴身存放的三个玉瓶和那截温润的“生命树枝”。指尖传来泉水清凉与树枝温润交织的触感，心中思绪翻腾。
破厄丹的主药“生命灵液”已然到手，品质甚至远超预期。七彩灵芝、以及秘境中采集到的其他几味关键辅药也齐全。接下来，就是真正的考验了——开炉炼丹。
七品丹药，还是“破厄丹”这种涉及生死本源、难度在七品中都名列前茅的奇丹。以他目前武师六层、真实炼丹水准约在六品巅峰的修为，这无疑是一次巨大的挑战，甚至可以说是赌博。
但他没有退路。三公主生机将绝，时间不等人。皇帝的目光，皇室的期望，还有自己答应过的事……都必须完成。
马车驶入皇都巍峨的城门时，已是黄昏。夕阳给这座巨大的城市披上一层金红色的余晖，街市依旧繁华喧嚣，人间烟火气扑面而来。短短十几日的秘境之旅，却仿佛经历了另一个世界的漫长跋涉，此刻归来，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他们没有回田作荣暂住的小院，马车径直驶向皇宫。
养心殿。
皇帝炎晟依旧坐在那方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只是眉宇间那抹无法化开的沉重与疲惫，比月前更加明显。三公主的情况，显然不容乐观。
当田作荣将三个盛满碧绿泉水、散发着磅礴生机的玉瓶，以及那截翠绿欲滴的生命树枝呈上时，这位向来沉稳威严的帝王，眼中骤然爆发出慑人的精光！
他小心翼翼接过一个玉瓶，拔开瓶塞。
嗡——！
一股纯粹、温和、仿佛能孕育万物的生命气息瞬间弥漫开来，整个养心殿内所有的盆栽植物，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青翠欲滴，甚至有几株本已有些蔫败的花草，直接抽出了新芽！
“好！好！好！”皇帝连说三个好字，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仔细端详着瓶中那荡漾着点点金光的碧绿泉水，又看向那截生命树枝，深吸一口气，将瓶塞盖好，目光灼灼地看向田作荣：“田卿，辛苦了！秘境之中，想必凶险异常。”
“为陛下分忧，为公主殿下尽力，是晚辈本分。”田作荣躬身道，随即将秘境中遭遇碧眼金睛猿、雾瘴穿行、以及最终与古老树妖交易的过程，简略却不失重点地叙述了一遍，只是隐去了树妖关于“大恐怖”的具体警告，只模糊提到深处气息有异，故而提前退出。
皇帝听得面色变幻，尤其是听到田作荣竟以医者手段与妖王巅峰的树妖做交易时，眼中更是异彩连连。待田作荣说完，他沉默片刻，缓缓道：“田卿不仅丹道天赋卓绝，更有胆有识，临机应变之能，远超同龄。此番能得此圣物，卿为首功！”
“陛下谬赞。”田作荣谦逊一句，随即正色道，“陛下，如今主药已得，辅药齐备，晚辈恳请立刻开始筹备炼制‘破厄丹’。”
皇帝神色一肃：“你需要什么？尽管道来。皇宫内库，天下奇珍，任你取用！”
“谢陛下。”田作荣也不客气，他知道此刻不是谦虚的时候，“炼制七品‘破厄丹’，非同小可。晚辈需要三样东西。”
“讲。”
“第一，一间绝对安静、安全、不受任何打扰的炼丹室。室内需有稳定的地火源头，火脉品质越高越好，最好能达到‘青莲地心火’的层次。炼丹期间，除我指定助手外，任何人不得靠近丹室百丈之内。”
“准！皇宫丹霞殿深处，有一间历代丹道宗师专用的‘紫衍丹室’，引动的正是皇都地下最好的一缕‘青炎地火’，虽非真正的青莲地心火，却也相去不远。朕会调派大内高手与龙影卫层层布防，一只苍蝇也不会放进去打扰你。”皇帝毫不犹豫。
“第二，炼丹所需的其他辅助材料，包括‘千年寒玉’制成的丹液承露盘、‘星辰砂’铺就的控火阵基、以及‘宁神香’、‘清心草’等稳定心神的物品，请陛下着人按此清单备齐。”田作荣递上一张早已写好的清单，上面密密麻麻罗列了数十种物品，有些颇为珍贵，但以皇室底蕴，搜集齐全并不难。
皇帝接过清单扫了一眼，递给身旁侍立的老太监：“李伴伴，立刻去办，不惜代价，以最快速度备齐，送入紫衍丹室。”
“老奴遵旨。”老太监躬身接过，疾步退下。
“第三，”田作荣顿了顿，看向皇帝，“晚辈需要时间调整状态。炼制七品丹，对炼丹师的心神、元炁、乃至神魂都是巨大考验。晚辈需闭关三日，将自身精气神调整至巅峰状态。同时，助手苏沐晴也需要时间熟悉丹方、处理部分药材。”
皇帝深深看了田作荣一眼，点了点头：“理应如此。三日后，紫衍丹室一切就绪，朕等你开炉。”
“晚辈定当竭尽全力，不负陛下所托！”
离开养心殿时，天色已完全暗下。宫灯次第亮起，将巍峨的宫殿映照得一片辉煌。
田作荣被安排在靠近丹霞殿的一处清净宫苑暂住。凌风和铁山也被安排了住处，甲七、乙九则悄然隐入暗处，继续执行护卫之责——在丹药炼成之前，田作荣的安全依旧是重中之重。
接下来的三日，田作荣足不出户。
他谢绝了一切拜访，甚至连饮食都由专人送到门口。大部分时间，他都在静室中打坐调息。
《灵枢探脉术》的功法在体内缓缓流转，淡金色的灵枢炁循着玄奥的路径，滋养着经脉，温润着丹田。秘境中的经历，与高阶妖兽的对抗，与古老树妖的博弈，以及持续高强度的治疗，虽然消耗巨大，却也让他对自身力量的掌控更加精微，心神更加坚韧。他能感觉到，武师六层的壁障已经松动，突破在即。但他强行压制住了突破的冲动——此时突破，境界未稳，反而可能影响炼丹时的状态。一切，都以炼制破厄丹为最优先。
他反复在脑海中推演“破厄丹”的丹方。每一味药材的药性、君臣佐使的搭配、投入丹鼎的时机、火候变化的节点、可能出现的丹变与应对……千百次地推演，直至烂熟于心。
苏沐晴同样忙碌。她被允许查阅皇室收藏的部分丹道典籍，辅助处理那些需要预先炮制的辅药。她处理得极其小心，每一份药材都反复确认品质，研磨、萃取、融合的步骤精确到毫厘。她知道，自己可能是田大哥唯一的助手，任何细微的差错，都可能影响到最终的成败。
凌风和铁山帮不上丹道上的忙，便自发承担起了外围的警戒。他们清楚，田作荣炼丹期间绝对不能受到干扰。
三日时间，转瞬即逝。
第三日清晨，当第一缕晨光穿透薄雾时，田作荣推开了静室的门。
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青色布袍，长发用一根木簪简单束起，脸上胡茬刮得干干净净，眼神平静如古井深潭，却隐隐有精光内蕴。连续三日的深度调息与心神沉淀，让他整个人的气息圆融通透，处于一种前所未有的最佳状态。
苏沐晴也已准备好，她换上了一身素净的白色药童服饰，腰间挂着多个小巧的药囊，眼神中带着紧张，但更多的是坚定。
一名早已等候在外的太监躬身道：“田先生，苏姑娘，紫衍丹室已准备妥当，陛下命奴才前来引路。”
田作荣点了点头，与苏沐晴对视一眼。
“走吧。”
丹霞殿位于皇宫西侧，靠近皇家园林，环境清幽。紫衍丹室更是在丹霞殿的最深处，穿过数道设有巧妙机关和侍卫把守的厚重石门，方才抵达。
丹室呈圆形，直径约十丈，高约三丈。穹顶镶嵌着数百颗夜明珠，排列成周天星辰图案，散发着柔和明亮的光芒。地面以某种深紫色的温玉铺就，刻印着复杂的聚灵与控火阵法，阵法的核心节点上，已经按照田作荣的要求，撒上了细细的、闪烁着星辉的“星辰砂”。
丹室中央，是一个三尺见方的地火口，此时被一方雕刻着九龙戏珠图案的赤铜盖板封住。但即便如此，依旧能感受到盖板下传来的、令人心悸的炽热波动。地火口旁，摆放着一张宽大的寒玉台，台上整齐陈列着田作荣清单上要求的各种器具，以及分门别类放置好的所有药材。三个盛放生命泉水的玉瓶和那截生命树枝，被单独放在一个以暖玉打造的托架上，散发着令人心醉的生命光华。
空气中弥漫着宁神香清雅恬淡的气息，角落里燃着静心草，让人心神不由自主地安定下来。
田作荣环视这间堪称顶配的炼丹室，心中最后一丝顾虑也放下了。皇室为了这次炼丹，确实是不遗余力。
“沐晴，检查所有药材和器具。”田作荣吩咐道。
“是。”苏沐晴立刻上前，开始逐一核对。
田作荣则走到地火口前，伸出手，轻轻按在那赤铜盖板上。灵枢炁微吐，感知着下方地火的脉动。
磅礴、稳定、炽烈中带着一丝灵性……这“青炎地火”的品质，果然极佳，足够支撑七品丹药的炼制。
他收回手，目光变得无比专注。
所有条件都已齐备。
状态调整至巅峰。
接下来，便是真正的战斗了。
一场不能失败，关乎生死，考验他毕生所学与意志极限的炼丹之战。
他走到寒玉台前，抬手，将一直背负在身后的包裹解开，取出了那尊古朴的乾坤药鼎。
药鼎落在寒玉台上，发出轻微的闷响，鼎身那些玄奥的纹路在丹室明珠光辉下，隐隐流转。
田作荣深吸一口混合着宁神香与药材清香的空气，对苏沐晴道：
“沐晴，准备开始。”
“是，田大哥。”苏沐晴肃然应道，站到了助手的位置。
田作荣最后看了一眼那三个碧绿的玉瓶，眼中再无波澜，只剩下纯粹到极致的专注与决心。
他抬手，掌心对准地火口的赤铜盖板。
“开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