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品烟客
蛟龙沉入江中，留下满江的狼藉与死寂。
月光重新洒在江面上，银辉与血色交织，映照着残破的船体和漂浮的尸骸。海狼帮众呆立许久，直到老海狼一声嘶哑的呼喊，才将众人从震撼中唤醒。
“收拾残局！救伤员！把浪涛号的兄弟……捞上来！”老海狼的声音在颤抖，这位在江上叱咤半生的老江湖，此刻也难掩悲怆。
帮众们默默行动起来。有人放下小船打捞落水者，有人清理甲板上的尸体和血迹，有人检查船体损伤。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焦糊味——那是蛟龙喷出的毒雾腐蚀木头留下的痕迹。
沈砺站在船舷边，望着漆黑如墨的江水。他能感觉到，那条蛟龙并未远去，而是在水下深处盘旋，似乎在观察，在等待。
“沈……沈前辈。”老海狼走过来，语气恭敬得近乎卑微，“今夜若非前辈出手，我海狼帮……恐怕就要全军覆没了。”
沈砺转身：“帮主不必如此。我说过，我也是自救。”
老海狼摇头，眼中闪着复杂的光：“前辈不必自谦。那蛟龙……传说中漓江的守护灵兽，百年难得一见，凶威滔天。可前辈一声厉喝，竟能让它俯首退去——这绝不是普通江湖人能有的手段。”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前辈可是……传说中的‘那些人’？”
沈砺心中一动：“哪些人？”
老海狼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偷听，才用几乎耳语的声音道：“曦族。”
两个字，却让沈砺瞳孔微缩。
“帮主知道曦族？”
“年轻时听说过一些传闻。”老海狼眼中闪过追忆之色，“四十年前，我跟着师父跑海船，在南海一座荒岛上，见过一个白发老者。那老者能在掌心凝聚光芒，治愈伤口，能让海豚听令引路……师父说，那是上古遗族，曦族后裔。”
他看向沈砺，眼神笃定：“前辈刚才身上的金光，与那老者如出一辙。而且那蛟龙对前辈的态度……传说曦族能与天地灵兽沟通，看来是真的。”
沈砺沉默片刻，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问：“那老者后来去了哪里？”
“不知道。”老海狼摇头，“我们在荒岛上待了三天，他给我们指了一条避开风暴的航路，然后就消失了。师父说，那种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不是我们能揣测的。”
他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那老者离开前，曾说过一句话——‘曦光再现之日，南海将起波澜’。这话我记了四十年，一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直到今夜看到前辈……”
沈砺咀嚼着这句话。“曦光再现之日，南海将起波澜”……难道四十年前，就有人预见到了曦族血脉的觉醒？
“帮主，”沈砺正色道，“关于曦族，你还知道些什么？”
老海狼沉吟道：“南海一带，关于曦族的传说不少。有的说他们是上古神明的后裔，能操控日月星辰之力；有的说他们是海外仙岛的守护者，掌握着长生不老的秘密；还有的说……他们是灾祸的源头，每次出现都会引发天地异变。”
他顿了顿，看着沈砺：“但我师父说过，曦族并非善恶能简单划分。他们就像这大海，平静时滋养万物，愤怒时吞噬一切。关键看……驾驭这股力量的人，心向何方。”
这话说得颇有哲理。沈砺点头：“令师是位智者。”
“师父他……”老海狼眼中闪过一丝哀伤，“十五年前死于海盗之手。临终前，他拉着我的手说：‘海狼，若有一天你遇到曦族之人，能帮则帮，能避则避。他们背负的因果太大，寻常人沾染不得。’”
他苦笑道：“今夜之前，我还不明白师父这话的意思。现在懂了——与曦族扯上关系，确实凶险万分。但救命之恩不能不报，前辈若有什么吩咐，老海狼万死不辞。”
沈砺摆手：“帮主言重了。我只求平安抵达南海，寻找归墟岛。”
“归墟岛？！”老海狼脸色一变，“前辈要去那里？”
“怎么？帮主知道归墟岛？”
“何止知道……”老海狼深吸一口气，“南海跑船的人，谁不知道归墟岛是三大禁地之首？‘归墟归墟，有去无归’，那地方……去不得啊！”
沈砺眼神坚定：“我必须去。”
老海狼盯着他看了半晌，最终叹道：“罢了，前辈既然心意已决，我也不好多劝。但归墟岛具体位置无人知晓，只传说在南海极东，常年被浓雾和风暴笼罩。这些年想去寻岛的人不少，活着回来的……一个都没有。”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泛黄的羊皮海图，展开：“这是我师父留下的海图，上面标注了一些南海的险地和传闻。关于归墟岛，只有一句话——‘日出之东，迷雾之极，漩涡深处，有岛名归墟’。”
沈砺仔细看海图。图上南海部分画得颇为详尽，标注了许多岛屿、暗礁、洋流，唯独东南角一片空白，只写了那十六个字。
“日出之东，迷雾之极……”沈砺喃喃重复，“意思是归墟岛在南海最东端，被浓雾笼罩？”
“恐怕不止如此。”老海狼神色凝重，“南海的船工们传言，归墟岛周围有巨大的漩涡，能吞没任何船只。而且那里天气诡异，上一刻风平浪静，下一刻就可能雷电交加、巨浪滔天。更可怕的是……有人说在浓雾中见过巨大的黑影，比鲸鱼还大，能一口吞掉整条船。”
阿椋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听到这话，小脸发白：“那……那我们还去吗？”
苏茗也走过来，轻声道：“沈砺，归墟岛若真如此凶险，我们是否要从长计议？”
沈砺看着海图，沉默良久。他不是不怕死，但父亲死亡的真相、曦族的秘密、太阳炉的线索，都指向那里。若因为危险就退缩，他永远无法解开这些谜团。
“必须去。”他最终道，“但不是现在。当务之急是先到广州，治好胡大叔的伤，再从长计议。”
他看向老海狼：“帮主，船队还能继续航行吗？”
老海狼检查了船体损伤：“海狼号受损不大，飞鱼号基本完好。浪涛号虽然毁了，但重要货物都装在另两艘船上。只是……死了二十三个兄弟，伤了三十多个，士气低落。”
他望向江面，声音低沉：“而且我担心，水鬼帮不会善罢甘休。独眼龙那厮最是记仇，今夜吃了这么大亏，一定会报复。还有那条蛟龙……”
话音未落，江面忽然泛起涟漪。
众人警觉望去，只见水面下，一道巨大的黑影缓缓上浮。月光照在漆黑的鳞片上，泛着幽幽的冷光——正是那条蛟龙！
“戒备！”老海狼厉喝，帮众们纷纷抄起兵器。
但蛟龙并未攻击。它只是浮出半个头颅，赤红的眼睛看向沈砺，眼中没有凶暴，反而有种……困惑与好奇。
沈砺抬手制止众人，独自走到船舷边，与蛟龙对视。
他能感觉到，蛟龙在传递某种信息。不是语言，而是一种纯粹的情绪波动——亲近、依恋，还有一丝……哀伤。
“你想跟着我？”沈砺试探着问。
蛟龙似乎听懂了，巨大的头颅轻轻点了点。
这一幕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传说中的凶兽，竟然如此温顺？
沈砺心中却是明悟。刚才驯服蛟龙时，他不仅用了曦力，还无意中触发了曦族传承中的“灵兽契约”——那是上古曦族与天地灵兽建立联系的秘法。虽然只是雏形，但已经在这条蛟龙心中种下了印记。
“漓江是你的家。”沈砺轻声道，“你应该留在这里。”
蛟龙摇头，眼中流露出人性化的不舍。它用独角轻轻触碰船舷，发出低沉的呜咽声，仿佛在诉说一个孤独的故事。
沈砺忽然明白了。这条蛟龙，太孤独了。作为漓江中唯一的上古异种，它活了不知多少年，看着江水潮起潮落，看着人类来来往往，却始终没有同类，没有能理解它的存在。
而曦力，是它遇到的唯一能与它共鸣的力量。那种温暖、古老、与天地同源的气息，让它本能地想要靠近。
“你若真想跟着我……”沈砺沉吟道，“南海太大，你进不去大海。而且你的体型太过显眼，会引起恐慌。”
蛟龙眼中闪过失望。
“但我可以答应你，”沈砺继续道，“若有一天我返回中原，定会来漓江看你。而且……我或许能帮你找到同类。”
他并非随口许诺。传承记忆中，曦族确实记载了与灵兽沟通、甚至帮助灵兽繁衍的方法。只是那些方法需要极高的曦力修为和特殊的天材地宝，现在的他还做不到。
蛟龙似乎听懂了，眼中重新燃起希望。它深深看了沈砺一眼，然后缓缓沉入水中，消失在江底。
“它……走了？”阿椋小声问。
“暂时走了。”沈砺望着平静的江面，“但它还会出现。”
老海狼走过来，神色复杂：“前辈真是……神人也。老海狼活了大半辈子，从未见过这等奇事。”
沈砺摇头：“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帮主，我们继续赶路吧。此地不宜久留。”
船队重新起航。少了浪涛号，队伍显得单薄了许多，但速度反而快了。老海狼命令全速前进，要在天亮前驶出这段危险的水道。
沈砺回到船舱，众人围坐。经过这一夜的惊险，谁都没有睡意。
“沈大哥，那条蛟龙……真的会等你回来吗？”阿椋好奇地问。
“万物有灵。”沈砺轻声道，“尤其是这种上古异种，智慧不输人类。它孤独太久，遇到了能与它沟通的存在，自然会产生依恋。”
苏茗若有所思：“曦族能与灵兽沟通的传说，看来是真的。沈砺，你刚才用的……是曦族的秘法？”
沈砺点头：“无意中触发了一些传承记忆。不过我现在修为尚浅，只能勉强与它建立简单的联系。若想真正签订灵兽契约，至少需要将曦力修炼到第三重‘曜日境’。”
“曜日境？”桑青葛问，“曦族的修炼境界是如何划分的？”
沈砺回忆传承记忆：“曦力修炼分九重。第一重‘星火境’，初醒曦力，如星火燎原；第二重‘曦光境’，曦力凝光，可外放护体；第三重‘曜日境’，曦力如日，光照四方；第四重‘月华境’……”
他忽然停住。月华境，对应的应该是月无缺那种银色曦力。日、月、星三脉，修炼路径不同，但殊途同归。
“第四重之后呢？”石猛追问。
“后面的境界，传承记忆还很模糊。”沈砺如实道，“只知道第九重名为‘曦神境’，据说能引动天地之力，改天换地。不过那只是传说，曦族历史上能达到第九重的，屈指可数。”
众人听得心驰神往。这种修炼体系，与江湖上常见的内功心法截然不同，更接近神话传说中的修仙之道。
“那沈大哥你现在是第几重？”阿椋问。
“刚踏入第二重曦光境。”沈砺道，“洗髓泉让我脱胎换骨，曦力大增，但距离第三重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胡枭忽然开口：“沈兄弟，你修炼曦力，可需要什么辅助？药材？宝物？我老胡虽然本事不大，但在江湖上还有些门路，或许能帮你打听。”
沈砺心中温暖：“多谢胡大叔。曦力修炼主要靠自身悟性和积累，外物辅助有限。不过若遇到与曦族相关的古物或遗迹，或许会有帮助。”
他想到青铜镜和那几枚地火精粹。青铜镜记载着南海星图，而地火精粹蕴含精纯火元，虽然不能直接提升曦力，但可以用来淬炼身体，增强对阳属性力量的承受力。
“说到古物，”苏茗忽然道，“我师父……天机先生那里，收藏了不少曦族的古籍和器物。如果……如果他没有……”
她没有说完，但众人都明白她的意思——如果天机先生不是杀害沈云霄的凶手，那么归墟岛或许真有曦族的珍贵传承。
船舱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沈砺打破沉默：“一切等到了南海再说。现在，我们首要任务是安全抵达广州。”
他看向窗外，东方天际已经泛起鱼肚白。一夜惊险，终于要过去了。
但沈砺心中清楚，真正的危险，或许才刚刚开始。
水鬼帮的报复、靖安司的追捕、黑月教和玄阴宗的觊觎……还有南海那片未知的海域，隐藏着多少凶险？
船行至清晨，前方出现一座江心岛。岛上竹林掩映，隐约可见炊烟袅袅。
老海狼下令靠岸：“在岛上休整半日，补充淡水，救治伤员。”
船队靠岸，众人下船。这是一座不大的岛屿，岛上有个小渔村，约莫二三十户人家。村民们见有船队靠岸，并不惊慌，显然与海狼帮相熟。
一个白发老村长迎上来：“海狼帮主，这次怎么这么狼狈？”
老海狼苦笑：“遇到水鬼帮和……一些意外。老村长，借贵地休整半日，这是酬金。”他递过一袋铜钱。
老村长也不推辞，收下钱袋：“尽管休息。需要什么尽管说，村里虽然穷，但饭菜管够。”
众人安顿下来。伤员被抬到村里唯一的郎中家救治，其余人则在村中空地支起锅灶，生火做饭。
沈砺走到岛边，望着滔滔江水。经过一夜航行，这里已经远离桂林府，进入漓江中游。两岸山势更加险峻，江面也狭窄了许多。
“前辈。”老海狼走过来，“有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您。”
“帮主请说。”
“昨夜水鬼帮袭击时，我注意到一件事。”老海狼压低声音，“他们的船上，有官府的印记。”
沈砺眼神一凝：“官府？”
“虽然被刻意涂抹，但还是能看出轮廓。”老海狼神色凝重，“而且独眼龙那厮，以前是靖安司水师的逃兵。我怀疑……水鬼帮与靖安司有勾结。”
这个猜测让沈砺心中一沉。如果水鬼帮真是靖安司的爪牙，那昨夜袭击就不是简单的劫掠，而是有预谋的截杀！
“还有，”老海狼继续道，“我的人在清理战场时，从水鬼帮的尸体上找到了这个。”
他递过一枚铁牌。铁牌巴掌大小，正面刻着一轮黑月，背面是一个编号：癸字九。
黑月教的令牌！
“水鬼帮、靖安司、黑月教……”沈砺握紧铁牌，“他们联手了。”
“不止。”老海狼苦笑，“我收到飞鸽传书，下游的梧州码头，昨天来了三艘玄阴宗的船。看样子，江南的几大势力，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就等前辈往南走。”
沈砺沉默片刻，忽然问：“帮主，如果我们不走漓江水路，改走陆路呢？”
“陆路更危险。”老海狼摇头，“从桂林到广州，陆路要翻越五岭，山高林密，盗匪横行。而且靖安司在官道上设卡无数，盘查比水路更严。”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倒是有条路，或许可行。”
“什么路？”
“灵渠。”老海狼吐出两个字。
沈砺心中一动。灵渠他听说过，是秦始皇时期开凿的人工运河，连接漓江和湘江，沟通长江和珠江水系。
“走灵渠，入湘江，再转陆路南下，虽然绕远，但沿途关卡少，而且可以避开几处危险的水道。”老海狼道，“只是灵渠年久失修，有些地段淤塞严重，大船过不去。”
沈砺迅速权衡。走灵渠虽然绕路，但更隐蔽，而且可以打乱追兵的部署。靖安司的人一定认为他们会顺漓江直下广州，不会想到他们突然改道。
“好，就走灵渠。”沈砺做出决定，“帮主，麻烦你安排。”
老海狼点头：“我这就去准备。灵渠入口离此不远，午后就能赶到。不过……”
他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
“灵渠一带，有个江湖人称‘药王谷’的地方。”老海狼神色古怪，“那里住着一位怪医，医术通神，但脾气古怪，从不轻易救人。胡兄弟的伤若能得到他医治，或许能好得更快。只是……求他出手，代价不菲。”
沈砺看向远处正在调息的胡枭。虽然赤阳草驱散了寒毒，但胡枭内伤未愈，加上年纪大了，恢复得很慢。若真有神医能助他康复，确实值得一试。
“药王谷在何处？”
“灵渠中段，一个叫‘百草滩’的地方。”老海狼道，“那怪医自称‘百草先生’，据说能活死人肉白骨。但要他出手，要么有稀世珍药，要么……完成他三个要求。”
“三个要求？”
“对。每个求医的人，他都会提出三个要求。可能是找一种罕见的草药，可能是杀一个人，也可能是做一件匪夷所思的事。”老海狼苦笑，“完成了他就治，完不成……死在他谷外的人也不少。”
沈砺眼中闪过决断：“去药王谷。胡大叔的伤不能再拖。”
“前辈想好了？”老海狼郑重道，“那三个要求，可能比死还难。”
“再难也要试。”沈砺语气坚定，“而且……我也想见识见识这位‘百草先生’。”
他隐隐觉得，这药王谷的怪医，或许与曦族也有某种关联。否则为何隐居在灵渠这种连接南北水系的要地？又为何要收集稀世珍药？
老海狼不再劝，转身去安排改道事宜。
沈砺走回村中，将计划告诉众人。听说要去求医，胡枭连连摆手：“沈兄弟，不必为我冒险。我的伤慢慢养就好……”
“胡大叔，”沈砺按住他的肩膀，“我们是一个整体，少了谁都不行。而且药王谷一行，也不全是为了你。”
他看向南方，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我也想看看，这江南的水，到底有多深。”
午时过后，船队再次起航。不过这次不是向南，而是向东，驶向灵渠入口。
江风吹拂，扬起船帆。
沈砺站在船头，看着两岸青山缓缓后退。他知道，前方的路更加艰险，但他别无选择。
曦族的命运、父亲的仇恨、同伴的安危……这一切，都推着他不断向前。
而在遥远的水下，那条漆黑的蛟龙悄然跟随，赤红的眼中映着船影，仿佛在履行某种无声的承诺。
灵渠的入口，就在前方十里。
而药王谷的三个要求，正在等待。
（第五部 第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