谣言如野火般在京畿与南华郡等地悄然蔓延的第七日,一份由建康城八百里加急发出的密报,被送到了南华郡守的案头。
郡守姓吴,是个谨小慎微、惯于看风向的官僚。
他拆开火漆封缄的公文,只看了几行,额头上便渗出细密的冷汗。
公文措辞严厉,指称南华郡治下有人“借奇技淫巧,行妖术敛财”,“交结宗室,蛊惑皇子”,“更疑似窥探国家秘要,图谋不轨”。
虽未直接点名,但文中提及的“琉璃仙露”、“制盐新法”、“程姓匠人”等字眼,无疑将矛头直指近来风头正盛的程知行。
更让吴郡守心惊的是,公文的末尾,附有一份盖着御史台大印的弹劾奏章副本,以及一道来自观星阁的“协查咨文”。
奏章中,御史的用词极为犀利,将程知行描绘成一个“以妖物惑众、聚敛巨万、意图攀附皇子以自重、甚或窥伺观星禁地”的好佞之徒,请求朝廷“即刻锁拿,严加勘问,以正国法”。
而观星阁的咨文则显得“公事公办”,只称近日察觉南方有“异气”与“窥探”之象,经初步查证,线索指向南华郡程某,请地方官府“依法协查,以防奸人损及国本”。
三份文件,来自两个看似独立的衙门——监察百官的御史台,与神秘超然的观星阁。
但几乎同时抵达,指向同一人,要求同一事。
其中的意味,吴郡守宦海沉浮二十载,岂能不懂?
这是京城里的大人物要动这个人了。
而且,是雷霆万钧、不留余地的手段。
借“妖术敛财”——“琉璃仙露”效果神奇,来源不明,此罪可大可小,若坐实“妖术”,便是死罪。
“蛊惑皇子”——三皇子确曾接见程知行并赐玉佩,此事稍加扭曲,便是攀附宗室、图谋不轨的铁证。
足以让三皇子为了避嫌,也不敢明着回护。
“窥探皇家禁地”——观星阁的指控最为致命。
观星阁直属皇室,其驻地、其观测,皆为机密。
这个罪名一旦扣上,就直接上升到了危害国家安全的层面,地方官府根本无权细查,只能配合锁人。
三管齐下,罪名层层加码,几乎封死了所有常规的辩白和转圜空间。
这不仅仅是抓捕,这是要将程知行及其同党,彻底钉死在罪囚的柱子上,永无翻身之日。
吴郡守擦着汗,在书房里踱了几个来回。
他并不关心程知行是否真的罪大恶极,他关心的是自己的官帽。
一边是来自京城、明显有阁老级别背景的强力指令;另一边……程知行似乎与三皇子有旧,但三皇子如今远在京畿,且面对这种涉及“蛊惑”的指控,恐怕自身也要避嫌。
权衡利弊,几乎不需要犹豫。
“来人!”吴郡守终于停下脚步,沉声唤来衙役班头,“点齐二十名精干差役,持本官手令,前往桂花巷,将匠人程知行及其一应同党,锁拿归案!注意,其住处细细搜查,所有可疑物品、书册,一概封存带回!”
“大人,那程知行毕竟是三皇子……”班头有些迟疑。
“正是为了三皇子清誉,才更要查个水落石出!”吴郡守板起脸,义正辞严,“速去!若有反抗,可酌情处置!”
“是!”
与此同时,桂花巷小院。
程知行刚刚完成那份关于紫金山地气异常的“分析报告”最后的润色。
报告以风水堪舆之言包装,大量引用了这个时代能找到的地理志、杂家笔记,但核心是通过对紫金山地形、水系、近年来局部气候异常(这部分数据来自他穿越后对地方志和老人询问的整理)的分析,“推演”出该区域地气被“外力禁锢”,可能引发山体不稳、地下水脉紊乱等“灾异”。
报告写得很“像”这个时代有见识的学者或风水师的作品,但内里的逻辑链条和数据支撑,远超时代。
这是他准备送给三皇子的“敲门砖”,既要展现价值,又要将“灵穴被封印”这个事实,以对方能理解且感兴趣的方式呈现出来。
柳潇潇从外面匆匆回来,脸色比往日凝重许多。
她今日去了几家相熟的商铺,原本是想再不经意地“漏”点关于边境商贾与观星阁药材往来的模糊信息,却意外从一位消息灵通的绸缎商那里,听到了一个让她心惊的消息。
“知行,”她顾不上寒暄,压低了声音,“我刚听说,京城御史台好像有人上了折子,弹劾……弹劾南华郡有人‘借妖术敛财,蛊惑皇子’。”
程知行执笔的手一顿,抬起头:“消息可靠?具体内容知道吗?”
“那商人也是听京城来的客商酒后说的,语焉不详,但提到了‘琉璃仙露’和‘程姓’。”柳潇潇语速很快,“我觉着不对劲,特意绕去府衙附近转了转,看到衙役班头带着好几个人匆匆进去,气氛不太对。”
程知行放下笔,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
来了。
比他预想的更快,也更直接。
不是暗杀,不是恐吓,而是最正统、也最难以抗拒的官方碾压。
利用权力机器,罗织罪名,光明正大地来拿人。
“妖术敛财……蛊惑皇子……”他低声重复,嘴角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意,“真是好罪名。半真半假,最难辩驳。”
琉璃仙露效果神奇,在不知科学原理的人看来,与“妖术”何异?
他们确实因琉璃仙露得了三皇子青眼,赐下玉佩,这不是“交结宗室”是什么?
“还有,”柳潇潇补充道,声音有些发颤,“那商人隐约还听到一句,说什么‘窥探禁地’……会不会是指紫金山,或者……观星阁?”
程知行心下一沉。
看来司徒玄的反击,是组合拳。
前两个罪名是铺垫,败坏名声,切断他与三皇子可能的明面联系。
最后一个“窥探禁地”,才是杀招,直接引向观星阁的职权范围,将他置于危害“国本”的境地,让地方官府都不敢轻易置喙。
“他们是要用官府的刀,来杀人。”林暖暖从内室走出,显然也听到了,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出乎意料地镇定,“我们怎么办?现在走,还来得及吗?”
程知行看了一眼内室依旧昏迷的胡璃,摇了摇头:“走不了了。带着胡璃,我们出不了城。而且,一旦被扣上逃犯的罪名,就真的万劫不复,连三皇子那边也彻底没了转圜余地。”
他站起身,快速走到窗边,侧耳倾听巷子里的动静。
远处,似乎隐隐传来整齐而急促的脚步声,还有金属甲片摩擦的轻微声响。
“他们快到了。”程知行转身,语速极快但清晰地下令,“暖暖,立刻将胡璃用厚毯裹好,移到书房书架后的暗格里(那是他之前改造房子时预留的,本用于存放重要物品)。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不要出来,也不要出声。”
“潇潇,将所有账目、往来书信,尤其是与北方或观星阁可能沾边的任何文字记录,全部烧掉。灰烬处理干净。金银细软,分几处藏好,贴身只留少量。”
“我?”柳潇潇问。
“你留在外面。”程知行看着她,“你是女子,又是‘琉璃仙露’明面上的经营者之一。他们抓我,未必会立刻动你。你要做的是,在我们被带走后,立刻动用你所有的人脉和渠道,做三件事。”
“第一,散播消息,就说程知行因制出‘琉璃仙露’、‘新盐法’等利民之物,触及某些权贵利益,遭构陷下狱。记住,只喊冤,不提观星阁,更不提叛国。”
“第二,想办法给三皇子递消息,不必求救,只陈述事实:程知行突遭御史弹劾,罪名骇人,已被郡守衙门锁拿。将他赐予的玉佩……亮给某些关键人物看,但不要说是求救,只说‘物归原主,以免牵连殿下清誉’。”
“第三,”程知行深吸一口气,“如果……如果我真的被定罪,或长时间没有消息,你想办法离开南华郡,去安全的地方。”
“知行!”林暖暖和柳潇潇同时低呼。
“别争了,没时间了。”程知行斩钉截铁,“按我说的做。记住,他们抓我,是因为我‘有价值’,无论是作为扳倒某些人的棋子,还是为了胡璃。只要我活着,胡璃的秘密不完全暴露,我们就还有机会。”
他走到书桌前,将那份刚刚完成的、关于紫金山地气的分析报告,迅速卷起,塞进一个早已准备好的、防水的竹筒中,然后转身,走到院角那棵老桂花树下,三两下挖开一个浅坑,将竹筒埋入,覆上土,又撒上些落叶伪装。
做完这一切,巷口传来的脚步声已经清晰可闻,伴随着衙役粗鲁的呼喝和邻居惊疑的关门声。
程知行整理了一下衣袍,走到院门前,平静地打开了门闩。
门外,二十名持刀挎棍的衙役已然列队,为首的班头手按刀柄,面色冷峻。
周围的邻居门窗紧闭,只有缝隙后隐约的好奇或惊恐的目光。
“可是匠人程知行?”班头喝道。
“正是。”程知行拱手,不卑不亢。
“有人告你借妖术敛财,蛊惑皇子,窥探禁地!奉郡守大人令,锁拿你等归案查办!左右,拿下!”班头一挥手。
几名衙役如狼似虎地扑上,抖开铁链。
程知行没有反抗,任由冰冷的铁链锁住手腕。
他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厢房门边、脸色苍白的柳潇潇,对她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然后便被衙役推搡着,带离了小院。
院门被粗暴地关上,贴上封条。
一场来自权力高层的碾压,以最“合法”、最无可辩驳的方式,降临了。
棋局之上,执白子的那一方,似乎已被逼入绝境。
(第118章 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