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牧尘接过,贴在耳边叫了一声。声音平稳,礼貌,甚至……平稳礼貌得有些过分,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刻意的周全。
电话那头的向志学显然很高兴,连声应着,问东问西。向奶奶在一旁接过话头,笑着一一应了。
当向志学问到“牧尘上学怎么样?跟得上吗?”时,向奶奶顿了一下,眼神飞快地瞟了牧尘一眼,含糊道:“都好,孩子懂事,学习上的事不用操心。”
她把话筒又递回来:“跟你爸多说两句。”
牧尘“嗯”了一声,听父亲在那头絮叨厂里的事,嘱咐他听奶奶和程大夫的话。
牧尘的回答简短得体:“好。”
“知道了。”
“您也注意休息。”每个字都挑不出错,却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毛玻璃,客气,也疏淡。
向志学在那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儿子太过“懂事”的反应,让他心里掠过一丝说不清的异样。
没等他想明白,小儿子牧晨雀跃的声音已经挤了过来:“爸爸!是哥哥吗?让我说让我说!”
一阵窸窣后,牧晨清脆急切的喊声炸响在牧尘耳边:“哥哥!哥哥!是我!晨晨!”
这声音像颗小石子,投入牧尘平静的心湖。他握着话筒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些。
“晨晨。”他叫了一声弟弟的名字,语气依旧平稳,细听却软了一丝。
“哥哥!我好想你!你什么时候来呀?我们学校可好玩了!我当上语文小组长了!老师夸我字好看!哥哥你以前教我的我都记得!还有还有……”牧晨的话匣子一开就关不上,叽叽喳喳,语速快得像炒豆子,把学校里的新鲜事、对新朋友的好奇、还有对哥哥满满的想念,一股脑倒了出来。
牧尘这边,大多时候是沉默地听。
但这沉默不再是空洞。弟弟鲜活的话语,带着童真的热切,像把小锤子,一下,又一下,轻轻敲在他心口那层尚未化尽的冰壳上。
血脉深处那种天然的牵绊,被这毫无保留的依恋一点点唤醒。他能想象弟弟在电话那头眉飞色舞的样子。一种久违的、属于“哥哥”的微温,慢慢从心底冻土下渗出来。
“嗯。”“是吗。”“挺好。”他的应和依然不多,却不再干巴。偶尔会顺着问一句:“后来呢?”或者简短说:“做得不错。”
牧晨显然感受到了哥哥的回应,说得更起劲了。直到向奶奶在旁边示意时间不短了,他才恋恋不舍地停下,又大声喊了句:“哥哥!你一定要早点来城里看我!我想死你啦!”
“好。”牧尘应道。这个“好”字,比之前任何一次回答,都多了点分量。
接着,话筒似乎换到了另一个人手里。短暂的沉默后,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语调有点平,有点干:“牧尘。”
是母亲张秀。
“妈妈。”牧尘依着之前的称呼叫了一声,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电话那头,张秀握着厂传达室油腻腻的听筒,手心有点潮。
刚才她就站在旁边,听着小儿子叽叽喳喳,听着婆婆那刻意轻快的声音,也听着大儿子过分平静、过分礼貌的回应。
那声“妈妈”钻进耳朵,她喉咙一紧。想问的话很多:“身体到底怎么样?”“哪儿不舒服?”“现在真好了吗?”可话堵在喉咙口,就是出不来。
她想起上回争吵时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想起这孩子后来看自己时那双越来越沉默的眼睛。
她怕。
怕一问,就显得自己之前太冷漠;更怕得到的答案,是自己承受不起的严重。婆婆既然含糊过去,也许……没那么糟?
最后,所有翻腾的情绪,都化成了退缩和生硬。
她觉得现在说什么都假,都别扭。算了,就这样吧。别问,别深究。
“……嗯。”
她迟疑了一下,才接着说,声音干巴巴的,“在奶奶那边……听话,照顾好自己。”
语句短得生硬,说完,便是更长的沉默,仿佛无话可说,也觉得无需再说。
“嗯。”牧尘也简单地应了一声。
然后,电话那头传来“咔哒”一声轻响。挂了。
牧尘把传出忙音的话筒放回机座上,对会计老陈点了点头。整个过程,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没有因为母亲那近乎敷衍的冷淡,流露出半分失落或难受。
向奶奶一直紧盯着他的神色,心悬得老高。她太清楚这孩子对母亲那份复杂又脆弱的念想,生怕张秀这态度,又在他心里割一刀。
可她没有看到预想中的受伤。只有一片平静。
那不是强装的镇定,也不是麻木。而是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就好像刚才通话的,真是个只需保持礼貌的陌生人。
母亲的态度,似乎已激不起他心湖半点涟漪。
向奶奶松了口气,心头的忧虑却更深了。孩子是坚强了,还是……把某些部分,彻底封起来了?
她把这不安压下去,面上不显,只伸手揽住牧尘的肩膀,柔声道:“打完了?回家,奶奶给你蒸碗蛋羹,搁点虾米,香。”
牧尘点点头,跟着她往外走。
阳光拉长他们的影子。神木的叶子在风里沙沙响。
电话线两头,短暂的喧闹后,各回各的日常。而在牧尘平静的外表下,一些东西正缓慢地沉淀、改变。
与弟弟连接的热流,与母亲隔开的冰层,自身与世界之间那层变薄却未碎的膜……所有这些,混着神木的滋养、发间晶体的微光、眉心契约的印记,正悄悄塑造着一个与三天前,已然不同的牧尘。
他的修复与成长,从来不只是身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