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志学去市政府修热水器那事儿,过去都快一个月了。
不知怎么的,竟传到了厂长陈海耳朵里。
陈海坐在办公桌后,手指无意识地点着桌面,发出“哒、哒”的轻响。这事不大,就是个临时帮忙的差事,可落在他心里,就有点不是味儿。
他记得清楚,向志学当初是怎么进自己这个厂的。
差不多一年前,自己那个濒临倒闭的小厂子,设备老旧,图纸混乱,眼看就要撑不下去了。
是当时在县里另一家国营机械大厂当技术骨干的向志学,受了自己一位老兄弟的恳求——那位老兄弟正好救了当时离家出走的儿子——才答应私下帮忙,熬了好几个通宵,重新画了关键部件的图纸,又手把手指导老师傅调整了机器。
就凭这份雪中送炭的技术指点,他那破厂子愣是起死回生,活了过来。
可这事儿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向志学在原来厂里被排挤,最后竟闹到停职。
陈海得知后,既是感激,也觉得是个机会,这才赶紧把向志学请到了自己厂里。
这一晃,也快一年了。向志学这人,话不多,就是埋头干活,技术那是真没得说,几个关键的老设备,被他调教得服服帖帖,离了他,还真容易出岔子,生产都得受影响。
“市政府……” 陈海心里嘀咕着,“那是什么地方?能人多了去了。他能被叫去,说明这名声……恐怕不止在咱们这一片了。”
这念头一起,心里那点原本模糊的不安,就变得清晰起来。
向志学是仗义,是念旧情,可人是会变的。以前他落了难,是自己给了他个落脚处。
如今他手艺名声传出去了,万一……万一市里哪个单位看中了他,许他更好的前程呢?他要是走了,厂里这一摊子,一时半会儿找谁顶上?
自己这厂子能有今天,说到底,是承了人家当初那份救命(厂)的情。
培养自己人。 这四个字像钉子一样敲进陈海脑子里。不能总把宝押在一个“外人”身上,哪怕这个外人有恩于厂,目前看来也很可靠。恩情归恩情,生意归生意。
他想起大概半年前,向志学确实跟他提过一嘴,说以前带过的一个徒弟,叫李建军,技校毕业的,人老实本分,手艺也扎实,可惜当年厂里抽号裁员,运气背,就那么给抽到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稳定活计,问厂里要不要人。
当时厂里刚缓过气,编制也紧,加上陈海自己那点不便明说的心思——怕向志学借机安插自己人——就给含糊过去了。
现在看来,这步棋可能走错了。堵,不如疏。把人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给向志学做个顺水人情,既能安他的心,也算厂里自己培养的技术苗子。
主意一定,陈海第二天一早,就让车间主任把向志学叫到了办公室。
向志学进门时,手上还沾着点没擦干净的黑色油污,工作服袖口卷着,脸上带着惯常的那种不多话的实在表情。“厂长,您找我?”
“志学啊,坐,坐。”陈海脸上堆起笑,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还顺手推过去一个茶杯,“没什么大事,就是忽然想起,上次……好像听你提过,你有个徒弟,叫建军是吧?手艺不错,人还闲着?”
向志学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厂长突然问起这个。
他点点头:“是,建军那孩子。技校出来的底子,踏实肯学,就是运气差了点,当年抽号没抽过别人,后来就一直没碰上特别合适的厂子。”
“嗯,踏实肯学好啊!运气这事儿,说不准。”陈海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语气显得很为厂里考虑,“咱们厂啊,现在缓过来了,要想长远发展,技术人才是根本。老是靠几个老师傅撑着,不是办法。得多培养点年轻人,把技术传下去。”
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向志学的脸色,才接着说:“我琢磨着,厂里最近虽然不算特别宽裕,但该投入的还得投入。你看,要是建军他还没找着别的地儿,不如就让他这两天来厂里报到?先跟着你,从基础干起,工资嘛,就按实习技术员的标准来,你看怎么样?”
向志学听着,眼睛慢慢亮了起来。他没想到隔了这么久,厂长竟然主动提了这事。
建军是他看着长大的,跟他学手艺的时候才十几岁,后来被裁员,一直打零工,他心里也惦记。 能有个稳定工作,他这当师傅的也放心。
“厂长,这……这当然好!”向志学语气里透出掩不住的高兴,甚至下意识搓了搓手上的油污,“建军肯定愿意!我这就去告诉他,让他准备准备,尽快来报到!”
“好,好!”陈海笑着点头,显得很满意,“具体手续让办公室小刘跟他办。你带徒弟,我也放心。好好干,厂里不会亏待踏实干活的人。”
从厂长办公室出来,向志学脚步都轻快了些。能帮徒弟解决工作,他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对厂里、对陈厂长,更多了一份感激。
而办公室里的陈海,看着向志学略带雀跃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他端起茶杯,吹开表面的茶叶,慢慢呷了一口。
人,是要拢住的。 他心想。给个甜枣,既还了点人情,拴住师傅的心,顺便把徒弟也变成厂里的人。李建军……抽号裁下来的,应该懂得珍惜机会。 这笔账,怎么算都不亏。
只是他不知道,或者说不愿深想,人心这东西,有时候不是多一个岗位、多一份工资就能彻底拴牢的。
真正的暗流,往往藏在更深处,等待着某个契机,悄然涌动。而那个叫李建军的年轻人,带着被裁员的不甘和好不容易得来的工作机会,走进这个车间时,又会带来怎样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