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羊毅等人在东驿馆住了整整十天。
这十天里，内卫司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盯着他们。每日三餐的送饭伙计，打扫房间的杂役，甚至驿馆外摆摊卖炊饼的小贩，都是李凌精心安排的人手。
“主公，这是第十日的监视记录。”
内卫司衙署内，李凌将一本厚厚的册子呈给林凡。窗外春雨绵绵，正是三月末的时节。
林凡翻开册子，一页页仔细查看。
记录详尽得令人发指：公羊毅每日卯时三刻准时起床，在院中打一套军中拳法；辰时用早膳，与部下交谈内容多为军旅往事；巳时到午时，或在房中看书，或在院中踱步；午后小憩半个时辰；申时会与部下讨论兵法阵型；酉时用晚膳；戌时准时熄灯。
十二名随从的作息几乎同步。他们之间交谈多用息国北地口音，谈及往事时常有唏嘘，偶尔会提起“公主年幼时”的轶事。
“没有任何异常？”林凡合上册子。
“没有。”李凌摇头，“他们甚至没有主动打听过林谷的军务、城防、粮储等敏感信息。唯一一次问起，是公羊毅问驿丞‘城中可有武馆’，说是想活动筋骨。驿丞带他们去了城南的民兵团训练场，他们看了半日，只评价说‘阵法新颖，火器犀利’，没有过多探究。”
太规矩了。
规矩得不像是十年漂泊、突然找到旧主的流亡将领，反倒像是……刻意表现得规矩。
“他们与外界可有联系？”
“没有。”李凌肯定道，“所有出入驿馆的路径都有暗哨，他们十日内从未单独外出。唯一一次集体外出就是去训练场，全程有我们的人陪同。”
林凡手指轻敲桌面，陷入沉思。
春雨敲打着窗棂，发出细密的声响。书房内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主公，”李凌犹豫片刻，低声道，“还有一种可能……他们是真心的。”
“我知道。”林凡叹了口气，“正因如此，才更难办。”
若公羊毅等人包藏祸心，直接抓了便是。可若他们真是忠义之士，这般猜忌监视，寒了人心不说，更是白白浪费了一批经验丰富的老将。
乱世之中，人才难得。尤其是公羊毅这种统帅过数万大军、经历过宫变逃亡、十年未堕其志的将领，更是可遇不可求。
“请夫人过来。”林凡最终道。
“是。”
半刻钟后，姜宓披着淡青色披风踏入书房，发梢还沾着细密雨珠。
“夫君找我？”
林凡将监视记录推到她面前：“宓儿，你看看。”
姜宓坐下，一页页翻看，神情从紧张逐渐变得复杂。看到最后，她抬起头，眼中既有欣慰也有忧虑：“公羊叔叔他们……真的很规矩。”
“太规矩了。”林凡重复道。
姜宓明白他的意思，轻咬下唇：“夫君打算如何处置？”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林凡看着她，“你是最了解公羊毅的人。以你对他的认知，这十日的表现，是真心还是伪装？”
姜宓沉默良久。
书房内只有雨声和烛火噼啪的轻响。
“公羊叔叔是个重诺之人。”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当年父王将我与玉佩托付给他，说‘待宓儿成年，若想复国，可凭此玉佩调动北地三万镇北军’。他跪地发誓，必以性命护我周全。”
她顿了顿，眼中泛起回忆：“后来逃亡路上，叛军紧追不舍。为了引开追兵，他让我藏在山洞里，自己单骑折返，浴血杀回都城方向。那一夜，我在山洞里听着远处的喊杀声，以为他必死无疑……”
“可他活下来了。”
“是。”姜宓点头，“所以他来找我，我不意外。以他的性子，只要不死，就一定会完成誓言。”
“那这十日表现呢？”
“像是他的作风。”姜宓思索道，“公羊叔叔治军极严，最重规矩。他带出来的兵，作息规律、令行禁止是基本。至于不打听军务……他当年就常教导部下‘不该问的不问，不该听的不听’。”
林凡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着圈：“也就是说，从行为上看，他没有破绽。”
“是。”姜宓轻声道，“但夫君的担忧，妾身明白。十年时间，足以改变一个人。公羊叔叔是否还如当年，妾身……也不敢断言。”
这就是最难的地方。
信，可能引狼入室；不信，可能错失良将，更伤姜宓的心。
林凡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雨幕。良久，他转身道：“我有一个方案。”
“夫君请讲。”
“将他们调往望北城，编入第二步兵师第一团，担任作战参谋。”林凡缓缓道，“由孙焕亲自陪同，名义上是‘熟悉林谷军制，协同指挥作战’，实则是继续观察考验。”
姜宓眼睛一亮：“这个法子好！望北城一直被视为中立商都，此次派兵驻扎也是防患于未然，军务相对简单。将他们放在那里，既给了他们参与林谷军务的机会，又不会接触核心机密。而且有孙焕盯着，万一有变，也能及时控制。”
“但有一个问题。”林凡苦笑，“公羊毅不会同意。”
“为何？”
“因为他来找你，是为了护卫你左右。”林凡道，“好不容易寻到旧主，却要被调离，他定会反对。”
姜宓蹙眉：“那……”
“所以需要你去说服。”林凡握住她的手，“宓儿，你得告诉他，这是林谷的规矩，也是我的条件。若想留下，就要服从安排。至于护卫你……望北城距离镇荒城不过一日马程，战时随时可以回援。”
姜宓深吸一口气：“我明白了。妾身……去试试。”
“另外，”林凡补充，“我会私下交待孙焕，到达望北城后，与第一团负责人密切留意这几人动向。若有任何可疑，可直接扣押。”
这话说得很冷，但姜宓知道，这是必要的谨慎。
她点点头：“何时安排见面？”
“就现在。”
东驿馆，春雨渐歇。
公羊毅正在院中擦拭一把木刀——这是驿丞应他要求找来的，真刀都被收缴了。他擦得很仔细，仿佛手中是真铁。
“公羊将军，城主与夫人到访。”驿丞在院门外通报。
公羊毅放下木刀，整理衣袍：“快请。”
林凡和姜宓并肩走进院子，身后只跟着韩庐一人。雨后的空气清新湿润，院中那棵老槐树抽出新芽，嫩绿喜人。
“参见公主，城主。”公羊毅抱拳行礼。
“公羊叔叔不必多礼。”姜宓示意他坐下，“这些日子住得可还习惯？”
“甚好。”公羊毅道，“比这十年间任何一处落脚地都好。”
这话说得平淡，却透着一股沧桑。
林凡开门见山：“公羊将军，今日来，是想与将军商议今后的安排。”
公羊毅目光一凝：“城主请讲。”
“将军与旧部皆是经验丰富的将士，如今林谷正值用人之际，我想请将军出任军职，为林谷效力。”林凡道，“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公羊毅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姜宓：“公主的意思呢？”
姜宓柔声道：“公羊叔叔，夫君求贤若渴，林谷也确实需要像叔叔这样的人才。妾身……希望叔叔能留下相助。”
“末将本就是为了护卫公主而来。”公羊毅道，“公主在哪，末将就在哪。至于军职……但凭公主与城主安排。”
这话说得漂亮，但林凡听出了潜台词——他要留在姜宓身边。
“既然如此，我打算任命将军为望北城第二步兵师第一团作战参谋。”林凡道，“将军的十二名旧部，可一并编入该团。”
公羊毅眉头微皱：“望北城？那不是商都吗？”
“是商都，但也有驻军。”林凡解释，“望北城一直被视为中立之城，此次驻军是防患于未然。但正因如此，更需要有经验的将领去带领，同时需要随机应变。将军到了那里，可以尽快熟悉林谷的军制、战法、装备，为日后参战做准备。”
“那公主这里……”
“镇荒城有铁戎将军坐镇，安全无虞。”林凡道，“况且望北城距离镇荒城不过一日马程，战时随时可以回援。将军在望北城，既能整训后备军，又能作为战略预备队，岂不两全？”
公羊毅沉默。
院中安静下来，只有屋檐滴水的声音，滴答，滴答。
良久，公羊毅抬起头：“城主，末将直言，此安排不妥。”
“哦？何处不妥？”
“末将寻公主十年，九死一生，如今好不容易重逢，却要被调离公主身边。”公羊毅声音低沉，“这不合情理，也不合末将的誓言。”
他看向姜宓，眼中满是恳切：“公主，当年大王临终托付，末将发誓以性命护您周全。如今您身处险境，大战在即，末将岂能远离？”
姜宓心中感动，却不得不硬起心肠：“公羊叔叔，你的心意妾身明白。但如今妾身已是林谷城主夫人，林谷有林谷的规矩。夫君如此安排，自有他的考量。”
“什么考量？”公羊毅看向林凡，目光锐利，“城主可是信不过末将？”
这话问得直接，院中气氛陡然紧张。
林凡坦然与他对视：“公羊将军，你我相识不过十日，谈信任为时过早。但我给你机会证明自己——去望北城，带好兵，打好仗。你若真有能力，真无二心，我自会重用。”
“若末将说不呢？”
“那就只能请将军离开林谷了。”林凡声音平静，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林谷正值战时，任何不确定因素，都必须排除。”
公羊毅脸色变幻，握着木刀的手青筋微露。
韩庐悄然上前半步，手按在腰间。
突然，公羊毅笑了。
笑声苦涩，带着无奈：“城主果然如传闻中一样……眼里揉不得沙子。”
他站起身，走到姜宓面前，单膝跪地：“公主，您真的希望末将去望北城吗？”
姜宓看着他斑白的鬓角，看着他眼中的忠诚与不甘，心中一酸。但她知道，林凡的决定是对的。
“公羊叔叔，”她轻声道，“去吧。去望北城，帮夫君带领好这支队伍。待战事过后，你我自会重逢。”
公羊毅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末将……遵命。”
他起身，看向林凡：“何时动身？”
“三日后。”林凡道，“届时由军枢院参谋部负责人孙焕陪同将军前往，他会协助将军熟悉一切。”
“好。”
公羊毅眼神微动：“城主思虑周全。”
这是要将他们暂时分开，进一步观察。
但他没有反对的权利。
“若无他事，末将告退。”公羊毅抱拳，转身回房。
院中只剩下林凡、姜宓和韩庐三人。
“夫君，”姜宓低声道，“公羊叔叔他……心里不好受。”
“我知道。”林凡望着公羊毅紧闭的房门，“但这是必要的。若他真是忠义之士，时间会证明一切。若他别有用心……望北城就是最好的试金石。”
当日下午，军枢院。
孙焕站在林凡面前，这个三十出头的参谋官面容清瘦，眼神却锐利如鹰。他是林谷最早一批读书人出身转军事的官员，以心思缜密、善于谋划着称。
“主公。”孙焕行礼。
“坐。”林凡将一份文书推到他面前，“三日后，你陪同公羊毅前往望北城。这是任命书，任命他为第二步兵师第一团作战参谋”
孙焕接过文书，仔细看过，抬头问：“主公的真实意图是？”
“监视、考验、评估。”林凡直言不讳，“公羊毅是息国前镇北将军，姜宓公主的旧部。其人忠义可嘉，但十年未见，人心难测。我要你在望北城，暗中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若有异动？”
“直接扣押。”林凡声音转冷，“我已密令望北城守将配合你。公羊毅到任后，你与其商议，安排可靠之人进入第一团，密切关注他和那十二名旧部的动向。”
孙焕点头：“属下明白。不过……若他确实忠心，能力出众呢？”
“那就重用。”林凡道，“大战在即，良将难得。只要他真心为林谷效力，我不会亏待他。甚至……未来可以让他进军枢院。”
“属下明白了。”孙焕郑重道，“定当不负主公所托。”
“还有一事。”林凡压低声音，“公羊毅身上可能有一枚玉佩，据说是调动北地三万镇北军旧部的信物。你留意一下，但不要打草惊蛇。”
“是。”
孙焕退下后，林凡独自在书房坐了很久。
窗外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仿佛永无止境。
他想起姜宓说起公羊毅时眼中的泪光，想起公羊毅跪地时斑白的鬓角，想起那十二名随从整齐划一的军礼。
希望你们……真是忠义之士。
否则，宓儿又要伤心一次了。
三日后，清晨，镇荒城西门。
公羊毅和他的十二名旧部已收拾好行装，准备出发。他们换上了林谷军中的制式布衣，虽无甲胄，但站姿笔挺，自有一股军旅气度。
姜宓亲自来送行。
“公羊叔叔，此去珍重。”她将一个包袱递给公羊毅，“里面有些换洗衣物和干粮，还有……一瓶伤药。北地寒湿，你旧伤在身，多保重。”
公羊毅接过包袱，沉甸甸的。他望着姜宓，眼中情绪复杂：“公主也请保重。若有事……随时传信，末将纵是千里，也必赶回。”
“我记下了。”
孙焕骑马在前，见时辰已到，高声道：“公羊将军，该出发了。”
公羊毅最后向姜宓行了一礼，翻身上马。十二名旧部紧随其后。
马蹄踏着晨露，渐渐远去。
姜宓站在城门口，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官道尽头，眼中泪光闪烁。
林凡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会再见的。”
“嗯。”姜宓靠在他肩上，“夫君，你说……公羊叔叔会怨我吗？”
“若他真懂你，就不会怨。”林凡轻声道，“他知道你是为他好，也是为林谷好。”
希望如此。
官道上，公羊毅策马而行，面无表情。
一名旧部催马靠近，低声道：“将军，我们就这么走了？”
“不然呢？”公羊毅目视前方。
“可公主她……”
“公主长大了。”公羊毅打断他，“有自己的选择，有自己的夫君。我们能做的，就是证明自己配得上她的信任。”
他摸了摸怀中的玉佩，冰凉。
三万镇北军旧部……若真能调动，倒是一支不容小觑的力量。
但那是复国之资，不是护公主平安的筹码。
除非……
他摇摇头，甩开这个念头。
先看看这个林谷，值不值得效忠吧。
雨后的官道泥泞，马蹄溅起泥点。一行人渐渐远去，融入初春的晨雾中。
而在他们身后，镇荒城的轮廓在晨光中渐渐清晰。
这座城，即将迎来它建立以来最严峻的考验。
而城中的人们，正在为这场考验，做着最后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