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晨雾未散。
镇荒城西门的守城士兵像往常一样换岗。新上哨的队长王二虎是个三十出头的老兵，从林谷建立之初就跟着林凡，作战勇猛，因在去年的边境冲突中失去两根手指，被调来负责城门防务。
他刚检查完城门闸机的运转，就听见了望塔上传来急促的哨声。
“队长！前方有情况！”
王二虎三步并作两步爬上城墙，顺着哨兵手指的方向望去——晨雾中，一支十余人的小队正缓缓接近，距离城门已不足二里。
“戒备！”王二虎低喝。
城墙上立刻响起金属摩擦声，弩机上弦，火枪手就位。虽然远未到开战时间，但主公严令：非常时期，任何异常都不能放过。
那支小队在距离城墙一里处停下。为首一人举起双手，示意没有武器，随后独自向城门走来。
王二虎眯起眼睛打量。来人约莫四十多岁，身材高大，虽穿着普通行商布衣，但步伐沉稳有力，肩背挺直如松——这是常年军旅生活才能养成的姿态。
“来者何人？”王二虎在城墙上高喊。
来人停在百步外，抱拳行礼：“在下姓公羊，单名一个毅字。此来镇荒城，只为求见城主夫人一面。”
城主夫人？
王二虎眉头一皱：“你找夫人何事？”
“故人相见，叙旧而已。”公羊毅声音浑厚，“还请通禀。夫人若问，便说‘故国春深，海棠可还在否’。”
这句暗语让王二虎更加警觉。他沉吟片刻，对副手道：“你在此盯着，我亲自去禀报主公。”
“是！”
城主府，书房。
林凡正在审阅军械生产报告，姜宓在一旁整理外交文书。两人几乎同时抬头，看向匆匆进门的王二虎。
“主公，夫人，城门外来了一支十余人的小队，点名要见夫人。”王二虎将情况详细汇报，末了补充道，“为首者自称公羊毅，说了句暗语：‘故国春深，海棠可还在否’。”
姜宓手中的笔“啪”地掉在桌上。
她脸色瞬间苍白，嘴唇微颤，眼中闪过震惊、怀念、恐惧交织的复杂情绪。
“宓儿？”林凡握住她的手，冰凉。
“公羊……毅？”姜宓声音发颤，“他……他还活着？”
“你认识？”林凡沉声问。
姜宓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公羊毅，息国前镇北将军，我父王最信任的心腹大将。当年宫变之时，就是他拼死护着我逃出王城……”
她顿了顿，眼中泛起泪光：“我以为他死了。叛军追捕，他为了引开追兵，单枪匹马杀回都城……后来再也没有消息。”
林凡心中快速盘算。前朝大将，在此时突然出现，点名要见姜宓……
“他带了多少人？”
“十二人。”王二虎道，“都是青壮汉子，虽然穿着便装，但看站姿步态，恐怕都是行伍出身。”
“武器呢？”
“明面上没有，但属下怀疑有藏匿。”
林凡起身，在书房内踱步。三个月后就是大战，此刻突然冒出姜宓的旧部，太巧了。
“宓儿，你觉得……他可信吗？”
姜宓沉默良久，轻声道：“当年可信。但十年过去，人心易变。况且……他若真为我父王旧部，为何等到今日才来寻我？”
这正是林凡的疑虑。
“但若不见，万一真是忠义之士……”姜宓咬着嘴唇，“夫君，我想见见他。至少……问问当年后来发生了什么。”
林凡看着她眼中的恳求，心中一软。他知道，姜宓虽然从未提过，但家族的覆灭一直是心底最深处的伤。如今可能有故人带来过去的消息，她无法拒绝。
“好。”林凡最终点头，“但必须按规矩来。王二虎，你带人去接他们进城——所有人搜身缴械，确认没有危险物品。然后安排在东驿馆，派内卫司的人严密监视。”
“是！”
“另外，”林凡补充，“告诉他们，我和夫人一同接见。若有异议，就不必见了。”
“属下明白！”
王二虎领命离去。书房内安静下来，姜宓靠在林凡肩上，身体仍在微微颤抖。
“夫君，我……我害怕。”
“怕什么？”
“怕听到不想听的消息，怕故人已非故人，怕……”她声音哽咽，“怕这一切只是场梦。”
林凡轻拍她的背：“有我在。”
简单三个字，却让姜宓渐渐平静下来。
半个时辰后，东驿馆会客厅。
公羊毅和他的十二名随从被带入厅内。他们身上的武器已全部收缴，连靴子里的匕首都没留下。内卫司的人检查得很仔细。
林凡和姜宓坐在主位，韩庐站在林凡身后，手始终按在腰间的短铳上。
当公羊毅走进来时，姜宓猛地站起。
十年光阴，在这个中年汉子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额角多了刀疤，鬓发已见霜白，但那双眼——坚毅、锐利，一如当年。
“公羊……叔叔？”姜宓声音发颤。
公羊毅看着姜宓，虎目泛红。他单膝跪地，抱拳行礼：“末将公羊毅，参见公主殿下！”
这一跪，让厅内气氛陡然一变。
那十二名随从齐齐跪下，动作整齐划一，显然是训练有素。
“公主……殿下？”林凡重复这个称呼，看向姜宓。
姜宓连忙道：“公羊将军快请起。我早已不是公主，如今只是林谷城主夫人。”
公羊毅起身，目光这才转向林凡。两人对视，空气中似有火花。
“这位便是林城主？”公羊毅抱拳，“末将公羊毅，有礼了。”
“公羊将军不必多礼。”林凡抬手，“坐。不知将军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公羊毅入座，目光始终在姜宓脸上：“末将此来，只为寻回公主。十年前宫变，末将侥幸未死，却与公主失散。这些年来，末将一直在暗中寻找公主下落。”
“如何找到这里的？”林凡问得直接。
“三个月前，息国使臣司马徽出使邢国，回国途中谈及林谷，提到城主夫人姓姜。”公羊毅道，“姜姓在前朝乃国姓，末将便起了疑心。后来又听闻息国军队调动，似有远征之意，末将猜测……可能是朝廷得到了公主在此的消息。”
林凡手指轻敲扶手：“所以将军此来，是要带宓儿走？”
“是。”公羊毅毫不避讳，“公主在此太危险。目前息国已经开始调兵，虽然政权交替之后无法派大军来袭，但也有万余兵力，且均为息国精锐。林谷将面对四国联军，绝无胜算。”
“若我不让呢？”
公羊毅直视林凡：“那末将只能强行带公主离开。”
厅内气氛骤然紧张。韩庐的手已经握住了短铳扳机。
“公羊叔叔！”姜宓急道，“不得无礼！”
“公主恕罪。”公羊毅低下头，但语气依然坚定，“末将此生唯一使命，便是护卫王室血脉。当年未能护住大王，已是毕生之憾。今日若再让公主身处险境，末将九泉之下无颜见大王！”
这番话情真意切，连林凡都为之动容。
姜宓眼中含泪：“父王他……最后……”
“大王殉国了。”公羊毅声音沙哑，“叛军攻入王宫时，大王在太庙自尽，临死前高呼：‘息国姜氏，宁死不降！’王后、三位王子……皆遭毒手。只有公主，因当时在宫外省亲，逃过一劫。”
十年了，姜宓第一次听到家人最后的消息。
她浑身颤抖，几乎站立不稳。林凡连忙扶住她，让她坐下。
“公主，跟末将走吧。”公羊毅恳切道，“末将在北地还有三百旧部，皆是忠心耿耿的老兵。我们可以护送公主去西域，去南海，总有安身之处。总好过在此……等死。”
“等死？”林凡忽然笑了，“公羊将军认为，林谷必败？”
公羊毅看向林凡，目光锐利：“林城主，末将说话直，莫怪。林谷虽有坚城利器，但面对四国联军，兵力悬殊太大。胥国步卒精锐，邢国强弩天下闻名，羌戎铁骑来去如风，息国……林谷如何抵挡？”
“若我说能挡得住呢？”
“凭何？”公羊毅反问，“凭那些火枪火炮？末将沿途打听过，林谷火器确实犀利，但数量有限，弹药消耗巨大。一旦围城日久，弹尽粮绝，城必破。”
林凡没有反驳，反而点头：“将军分析得在理。但将军可知道，林谷为何敢以区区几城之地，对抗四国？”
公羊毅沉默。
“因为这里的人，不想回到过去。”林凡缓缓道，“不想回到贵族欺压、百姓为奴的时代；不想回到知识被垄断、思想被禁锢的时代；不想回到强者通吃、弱者无声的时代。”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指着外面：“将军进城时应该看到了，这里的工坊日夜不息，这里的学堂书声琅琅，这里的农田水利完善，这里的百姓脸上有光。”
“这不是一座城，这是一个梦。而无数人，愿意为这个梦去死。”
公羊毅怔怔地看着林凡，这个年轻人眼中燃烧的火焰，让他想起当年的姜王——一样的理想主义，一样的……固执。
“可是梦会醒。”公羊毅低声道。
“那就让梦成真。”林凡转身，“公羊将军，你既来了，不妨多住几日，看看林谷到底是什么样子。至于宓儿要不要跟你走……让她自己决定。”
姜宓擦去眼泪，抬起头：“公羊叔叔，我不会走。”
“公主！”
“这里是我的家。”姜宓握住林凡的手，声音坚定，“夫君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林谷若破，我陪他死；林谷若存，我陪他生。”
公羊毅看着两人紧握的手，看着姜宓眼中的决绝，长叹一声。
“公主……长大了。”
他忽然再次单膝跪地：“既然公主决意留下，末将愿率旧部，护卫公主左右！直至最后一兵一卒！”
这个转折出乎所有人意料。
连林凡都愣住了：“将军这是……”
“末将的使命是护卫公主。”公羊毅抬头，“公主在哪儿，末将就在哪儿。公主选择林谷，末将就为林谷而战。”
“你可想清楚了？”林凡沉声道，“此战九死一生。”
“末将这条命，十年前就该死了。”公羊毅笑了，笑容沧桑，“能多活十年，看到公主安好，已是赚了。如今能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是武人最好的归宿。”
厅内安静下来。
姜宓泪流满面，想说什么，却哽咽难言。
林凡看着这位前朝老将，心中涌起敬意。无论立场如何，这份忠义，值得尊重。
“公羊将军请起。”林凡亲自上前扶起他，“将军与旧部远道而来，想必疲乏。今日先好生歇息，明日我再设宴为将军接风。”
“多谢城主。”
“韩庐，带公羊将军和诸位兄弟去客院，好生安置。”
“是。”
公羊毅等人离开后，会客厅只剩下林凡和姜宓。
“夫君……”姜宓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林凡轻声道，“此人忠义可嘉，但毕竟十年未见，人心难测。我会让内卫司暗中监视，也会调查他们的底细。但在那之前……”
他看向姜宓：“你相信他吗？”
姜宓沉默良久，缓缓点头：“我相信十年前那个拼死护我出城的公羊叔叔。但十年了……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不知道他是否还是当年那个人。”
“我明白了。”林凡握住她的手，“给他机会证明自己，但也做好最坏的打算。”
姜宓靠在他怀里，轻声问：“夫君，如果……如果他真是来害我们的呢？”
“那就除掉。”林凡的声音很平静，却透着冷意，“任何人，想伤害你，伤害林谷，我都不会留情。”
窗外，夕阳西下。
客院里，公羊毅站在窗前，望着城主府的方向。
一名随从低声道：“将军，我们真要留下来？”
“不然呢？”公羊毅没有回头。
“可息国那边……”
“闭嘴。”公羊毅打断他，“记住，从今日起，我们的主子只有公主一人。息国朝廷？那是叛党。”
“是。”
“另外，”公羊毅转身，“告诉兄弟们，把身上的东西都处理干净。林谷的内卫司不简单，别让他们查到不该查的。”
“已经处理了。”
公羊毅点头，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公主，你选了一个了不起的夫君。
但这场战争……你真的能赢吗？
他摸了摸腰间——那里本该佩剑，如今空空如也。
那就让我看看吧，林谷，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让你如此决绝。
夜色渐深，镇荒城的灯火一盏盏亮起。
城主府书房里，林凡看着韩庐送来的初步调查报告：
“公羊毅，息国前镇北将军，十年前宫变后失踪。息国朝廷曾悬赏千金捉拿，但始终未有音讯。据传其旧部散落北地，多为当年镇北军老兵。”
“随行十二人，经查验，皆有老兵特征，手上老茧位置符合长年握刀。其中三人肩颈有旧伤，应是箭伤。”
“暂未发现可疑物品，也未发现与外界联络痕迹。”
林凡合上报告，陷入沉思。
一切看似正常，太正常了。
但正是这种正常，让人不安。
“主公。”姜宓端茶进来，见林凡皱眉，柔声道，“还在想公羊叔叔的事？”
“嗯。”林凡接过茶，“宓儿，如果他真有问题……你会怪我吗？”
姜宓沉默片刻，轻声道：“若他真变节，便不再是公羊叔叔。夫君如何处置，妾身都无怨言。”
“你舍得？”
“舍不得。”姜宓眼中含泪，“但更舍不得夫君，舍不得林谷万千百姓。妾身……已经失去过一次家人了。”
林凡将她拥入怀中。
窗外，月光清冷。
客院里，公羊毅躺在床上，睁着眼，毫无睡意。
他想起十年前那个雨夜，姜王将公主托付给他时的眼神。
“公羊，带宓儿走。走得越远越好，永远……别回来。”
“大王！”
“这是王命！”姜王将一枚玉佩塞进他手里，“若有一日……宓儿想复国，这玉佩可调动北地三万镇北军旧部。但……但朕宁愿她永远不用。”
“臣……遵旨。”
玉佩现在就在他怀里，冰凉。
公主，你真的不想复国吗？
你真的甘心，只做这林谷的城主夫人？
他闭上眼睛，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
再看看吧。
至少……先帮你打赢这场仗。
夜色深沉，这座城里，多少人辗转难眠。
而战争的脚步，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