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深秋,法租界的梧桐树叶染上金黄,飘落在静谧的街道上。博济医院“女科”的日常工作,在既定的体系下平稳运行,如同精密的钟表,规律而有效。然而,一则来自院办公室的特殊转诊通知,打破了这份按部就班的宁静,将一个前所未有挑战与机遇并存的病例,送到了陈婉如的面前。
患者是英国驻沪总领事馆一位高级外交官的夫人,艾米丽·哈灵顿女士。通知附有简单的病情简介:患者近两年来饱受严重的下腹疼痛、反复泌尿系感染和极度疲劳困扰,疼痛发作时甚至无法正常参与社交活动。在沪期间,她已求诊过数位知名的外国医生和两家设备精良的西式医院,诊断为“慢性盆腔炎”、“间质性膀胱炎”或“盆底肌肉紧张综合征”,尝试了多种抗生素、镇痛药、物理治疗乃至心理治疗,症状时好时坏,始终无法根除,且有加重趋势。领事馆医官在无奈之下,经人推荐(或许是那位曾在“女科”治愈顽固痛经的某国领事夫人私下介绍),向博济医院发出了会诊请求,特别提到了“中西医结合”的特色。
这无疑是一个敏感而棘手的任务。患者身份特殊,病情迁延反复,对西医常规治疗反应不佳,且必然带着较高的期望和审视的目光。若处理不当,不仅影响“女科”声誉,甚至可能牵扯到微妙的国际观感。
林怀仁副院长亲自找陈婉如谈话:“婉如,此病例颇为特殊。西医名家束手,转至我处,既是压力,也是机遇。务必慎之又慎,依你们既定规范,充分发挥所长。需知,外籍人士,尤其上层人士,对中医往往疑信参半。疗效是唯一能让他们信服的语言。”
陈婉如感到了肩上的重量,但内心更多是一种沉静的斗志。数年来体系的打磨,不正是为了应对此类复杂疑难吗?她与团队立即进入“重点病例”应对模式。
首次接诊安排在“女科”最安静、布置也最雅致的一号诊室。艾米丽·哈灵顿夫人在女秘书和领事馆医官陪同下来到。她约四十岁,金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穿着剪裁合体的米色套装,面容姣好却掩不住深深的疲惫与眉宇间长期被病痛折磨留下的痕迹,碧蓝的眼睛里既有礼貌的疏离,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与最后尝试的微光。
陈婉如和周小玉(担任翻译兼助手,露西也在场以提供西医视角支持)以不卑不亢、专业温和的态度接待了她。领事馆医官,一位名叫安德森的英国医生,礼貌但直接地表示:“哈灵顿夫人已经接受了我们认为所有合理的西医检查与治疗,效果令人失望。我们了解到贵科室有独特的…结合方法,希望这能带来转机。我们需要详细的过程记录和解释。”
“我们理解。”陈婉如用清晰的英语回答(她的英文在露西帮助下已有长足进步),“我们将进行全面的评估,并将每一步诊疗思路与您沟通。”
检查室里,在充分尊重隐私和征得同意后,陈婉如亲自为哈灵顿夫人进行了细致的中医四诊和妇科检查。脉象沉细弦涩,重按乏力,尤以左关(肝)脉弦象明显;舌质偏淡,舌体微胖,边有齿痕,苔白微腻。下腹触诊时,在少腹两侧均有明显压痛,肌卫感强,但未及明确包块。窥镜检查未见明显器质性病变,符合之前西医检查结果。
问诊环节,陈婉如通过周小玉的翻译,问得极其详尽,不仅关注疼痛的性质(胀痛、刺痛、牵拉痛)、发作规律(与月经、情绪、劳累的关系),更深入询问了她的生活环境、工作压力、睡眠质量、饮食偏好(发现她嗜好冷饮和甜食)、情绪状态(长期处于高度社交压力下,常有焦虑和压抑感),甚至追溯了疼痛初起时有无特殊事件(两年前一次严重的流感后,疼痛开始出现并逐渐加重)。
综合所有信息,陈婉如的脑海中逐渐勾勒出清晰的病机图景。在随后的小型内部讨论会上,她向团队分析:
“此证西医诊断‘慢性盆腔疼痛综合征’成立,但单纯消炎镇痛无效,提示并非单纯感染或局部器质性问题。从中医角度看,病机复杂交织:其一,久病耗伤,脾肾两虚。脉沉细乏力,舌淡齿痕,疲劳严重,此其本。长期疾病消耗,加之可能素体不足,导致气血生化乏源,阳气不振,无力驱邪,亦不能濡养筋脉,故疼痛缠绵。其二,肝郁气滞,湿浊内阻。左关脉弦,情志不畅,压力巨大,导致肝气不舒,气机郁滞。肝经循行少腹,气滞则痛。加之患者喜冷饮甜食,易伤脾胃,助湿生痰。苔白腻,提示湿浊内蕴。湿性黏滞,与郁气交织,阻滞下焦,故疼痛固定而顽固。其三,久病入络,寒凝血瘀。疼痛日久,局部气血运行长期不畅,‘久病必瘀’,‘久痛入络’。患者疼痛遇冷或劳累加重,提示兼有寒凝因素。湿、郁、寒、瘀互相胶结,痹阻于下焦胞宫经络,形成复杂难解的‘痼结’。”
她顿了顿,总结道:“因此,治疗绝不能见痛止痛,亦不能单纯清热利湿。必须攻补兼施,标本同治,身心兼顾。以温补脾肾、益气养血固其本,提升正气;以疏肝解郁、散寒除湿、活血通络祛其邪,疏通痼结;同时,必须配合情志疏导和生活方式调整,打破肝郁气滞的恶性循环。”
治疗方案随即制定,并详细向安德森医官和哈灵顿夫人解释:
1. 内服中药:以附子理中汤合当归芍药散为基础加减。方中附子、干姜、党参、白术温补脾肾阳气;当归、白芍、川芎养血柔肝,兼能活血;茯苓、泽泻利湿;柴胡、香附疏肝理气;少佐桃仁、红花活血通络。全方重在温通补益,而非苦寒清利,旨在“扶正以祛邪”,“温通以化瘀”。
2. 针灸治疗:每周三次。选取关元、气海、中极温补肾元、益气培本;三阴交、血海、足三里调和肝脾、养血活血;太冲、行间疏肝解郁;局部选取子宫、归来等穴,加以温针灸法(艾条点燃置于针尾),借助艾火热力深透,增强温经散寒、活血通络之效。
3. 外敷疗法:配制温经散寒、活血化瘀的中药药膏,每晚热敷于小腹疼痛区域,加强局部温通效果。
4. 心理与生活方式干预:由周小玉主导,定期与哈灵顿夫人进行放松谈话,教授简易的冥想呼吸法以缓解焦虑;明确建议减少冷饮甜食,增加温和易消化食物;制定循序渐进的温和运动计划(如散步、太极基础动作);并鼓励她适当调整过于密集的社交安排,保障休息。
安德森医官对中药方剂中的附子和针灸的安全性提出了专业性质疑。陈婉如从容出示了相关中药炮制减毒方法的资料,解释了辨证使用附子的指征和配伍监制之理,并详细说明了针灸的无菌操作规范和温灸的注意事项。她的专业与坦诚,部分打消了对方的疑虑。哈灵顿夫人在听取了全面解释后,决定尝试这一为期至少三个月的综合治疗方案。
治疗过程并非一帆风顺。起初两周,哈灵顿夫人反馈疼痛似乎有所加剧,疲劳感也未见明显改善,甚至出现了几次短暂的腹泻(陈婉如判断为阳气振奋、寒湿外排的“瞑眩”反应,提前已有告知)。安德森医官再次表示关切。陈婉如坚持原方案,仅对中药做了微调以顾护脾胃,并加强了与患者的沟通,解释这是身体深层调整的可能反应,鼓励她坚持。
转机出现在第四周。哈灵顿夫人忽然在一次复诊时提到,虽然疼痛仍在,但发作时的剧烈程度似乎减轻了,持续时间也缩短了。更明显的是,她感觉精力“好了一点点”,夜间睡眠稍沉。第六周,她兴奋地告知,在最近一次领事馆举办的晚宴上,她居然能坚持到结束而未因剧痛提前退场。疼痛的频率和强度,开始呈现稳定下降趋势。
陈婉如根据她的变化,适时调整方案:减少温补药物的剂量,增加了一些疏肝柔肝、活血化瘀的药材;针灸也逐渐减少了温灸的频率,增加了通调气血的普通针法。
三个月疗程结束时,哈灵顿夫人的改变是惊人的。持续两年的顽固性腹痛基本消失,仅在极度劳累或情绪波动时有轻微不适;精力体力恢复大半,已能正常处理领事馆的社交事务和部分慈善工作;困扰已久的泌尿系刺激症状也大为缓解。复查各项指标虽无特殊变化(本来也无特异指标),但其生活质量的飞跃式提升,毋庸置疑。
安德森医官在详细的治疗报告上签字时,感慨地写道:“……尽管其作用机制仍待现代科学进一步阐明,但不可否认,哈灵顿夫人在接受了博济医院女科这套综合治疗后,临床症状获得了显着而持久的改善,这是此前纯粹的西医治疗未能达到的。这种结合了草药、针灸、热疗、饮食调整和心理支持的个体化整体医疗模式,值得深入研究和关注。”
哈灵顿夫人更是感激不尽。她不仅亲自向陈婉如和团队致谢,赠送了精致的礼物,更在自己活跃的外交官夫人社交圈中,由衷地称赞“博济女科”的“神奇”疗效。她甚至邀请陈婉如,在领事馆一次小型的、面向外籍人士的健康沙龙上,做了一次关于“中医视角下的女性健康与慢性疼痛管理”的简短分享。
此事经由外交官夫人圈的私下传播,以及安德森医官向其医学界同侪的客观汇报,逐渐引起了沪上乃至更广阔范围内国际医学社群的注意。起初是好奇,继而是审视,最后化为不可忽视的关注。
首先是在沪发行的英文报纸《字林西报》的医疗健康专栏,刊登了一篇题为《古老智慧与现代困扰:一位外交官夫人在中国女医处的康复之旅》的报道。文章相对客观地描述了病例和治疗概况,虽未深入医学原理,但标题中的“中国女医”一词,已足够吸引眼球。
随后,影响力更大的《远东医学杂志》(一份主要面向在华外籍医生和东南亚医学界的英文期刊),通过安德森医官的引荐,派记者对陈婉如和“博济女科”进行了专访。这次采访深入得多,不仅了解了哈灵顿夫人的病例,更系统地探讨了“女科”的中西医结合理念、诊疗体系、在预防医学和身心同治方面的实践。记者显然做了功课,提问涉及中药药理、针灸研究、疗效评估等专业层面。陈婉如的沉稳、专业以及对中西医优劣的坦诚剖析,给记者留下了深刻印象。
数月后,《远东医学杂志》以显着版面刊登了长篇报道《超越分歧:上海博济医院“中西医结合女科”的整合医学实践》。文章详细介绍了“女科”的成立背景、诊疗模式、典型案例(包括哈灵顿夫人案和王夫人症瘕案),并配发了诊室环境、治疗场景(已获患者同意)以及陈婉如与团队讨论病例的照片。文章评论道:“……在东西方医学思潮激烈碰撞的今天,博济女科的实践提供了一种难能可贵的思路:不是非此即彼的取代,而是基于临床疗效的务实整合。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工作是由一群年轻的中国女性医者主导完成,她们对女性患者心理社会的深刻理解,以及将预防保健置于重要地位的眼光,或许是其取得独特效果的关键之一。这或许标志着,在中国医学现代化的进程中,一种融合本土智慧与全球科学、并带有鲜明人文关怀的新范式正在孕育。”
这篇报道,如同投入国际医学界池塘的一块巨石。杂志发行网络覆盖东亚、东南亚乃至欧美部分机构,很快引起了反响。一些在华的外国医生开始饶有兴致地讨论这种“结合医学”;个别海外医学刊物转载了报道摘要;陈婉如陆续收到了几封来自香港、新加坡甚至欧洲的医学信件,有的是询问细节,有的是表达兴趣,有一封甚至是英国某医学研究机构发出的、邀请她提交相关论文参加一个关于“传统医学与现代医疗整合”的国际研讨会的通知函。
“女科”团队内部,也因这意外的国际关注而倍感振奋,但陈婉如保持着清醒。在科室会议上,她说:“国际关注是好事,说明我们的方向有价值。但这更是一种鞭策。我们必须更加严谨,每一例病案,每一份数据,都要经得起最严格的审视。我们的体系还在成长,远未完善。要借这股‘东风’,更踏实地深化研究,优化流程,尤其是要加强疗效的客观化、标准化评估,让我们的经验,不止于‘故事’,更能成为可交流、可验证的‘科学话语’。”
来自国际的回声,如同黄浦江上传来的遥远汽笛,既昭示着“博济女科”这艘小船已驶入更广阔的水域,也提醒着掌舵者,前方既有乘风破浪的机遇,也需面对更深不可测的风浪与更严格的航行规则。陈婉如知道,她们的故事,正在翻开新的一页。